一早花店大姐以前所未有的低價把花賣給我們。三十幾朵玫瑰,兩種色階的紅,一共三百元。
以遞出的花朵數作為一種度量衡,今日街訪的成效不差;在街區周邊一個上午發出了幾乎過半的玫瑰,成功採集到與這週街訪切題的簡答分享,但一直未能找到有機會深談的對象。吃過飯後轉戰金萬萬二樓,感覺希望渺茫,卻硬著頭皮告訴自己總得試一試。於是拿著剩餘的玫瑰,在狹窄的日字型走廊逢人就送花;在玫瑰浪漫的意象之下,試探著大家的心門願意為我們敞開的程度。
初見姊姊時,命定的預感並沒有浮現。又或者一整天下來,受挫的心理叫人容易忽略一些徵兆。總之姊姊是二樓的店家之一,碰巧在店門口整理衣桿子上的衣服。當夥伴遞上玫瑰時,她欣然接受,手上的工作卻不停;拿著花,眼神始終落在自己正忙著整理的商品上頭。然而在這看來非常冒昧的景況下,她善良地傾聽著,把我們的一字一句在耳廓集中,聲波敲擊鼓膜。目光不在,可你能感覺心在。
我們拋出今日的街訪問題,詢問姊姊若是要挑選贈與愛人的禮物,她會怎麼選擇。語畢,她手上的工作也隨之暫停;側身過來面向我們,眼神真摯地說:「如果他的皮夾壞了,我就送皮夾。如果皮帶壞了,我就送皮帶。我會觀察他,送給他他需要的東西。」回答不假思索,語氣溫柔且堅定。正是在這一刻,我察覺到空氣的細微質變;像掏金一樣,在流水中看見了細小的閃爍。那樣明亮的瞳孔,必然包裹著足以錨定人生的羈絆。
一九九六年時,姊姊以移民工的身份抵台,在一家電子零件廠工作。剛開始經常在負責的項目失誤,需要上級協助處理。一次兩次,久而久之便與當時的主管在工作上有了較多的接觸。姊姊沒有將那些年的往來描繪得非常仔細,但我仍忍不住帶入一些少女情懷,想像電視劇中最老派又百看不厭的劇情設定。郎無情,女無意,相處時間拉長,情感或許就跟著膨脹;像是淺漬梅酒,酒水與青梅的滋味在時間的作用下相互滲透,越久越溫潤。他們日久生情,談了兩年戀愛,決定攜手步入婚姻。而後往返菲律賓與台灣辦理文件,在兩人的故鄉都個別舉行了一場婚禮,特別在菲律賓的那場儀式於姊姊而言格外重要。被自己深愛的眾人所圍繞,身著綴滿祝福的紗裙,執起相伴一生的手,必然是永恆難忘的悸動。
如今二十幾年過去,夫妻之外,家庭成員多了兩個寶貝女兒。姊姊談起自己的兒女,眼底漾出了與先前不同的光澤。她為孩子的成就感到驕傲,同時心疼她們熬夜讀書而紅腫的雙眼。那是為人父母對子女一輩子的擔憂與疼愛。我問姊姊是否經常回菲律賓探望家人,她說每年都會帶著孩子回去,先生以前因著工作不能次次陪伴,但時間允許也會和他們一同回家。
「平常會跟在菲律賓的家人聯繫嗎?」
「當然會啊!經常打電話。」
「先生的家人對你好嗎?」
「他們對我非常好,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
「你的家人呢?他們也支持你的決定嗎?」
「是的,他們一直都很支持我。」
田野調查的這段時日,我們收集了許多故事,而這些故事多半夾帶著程度不一的傷感,讓作為聆聽者、記錄者的我們也聽著刮心、不捨。在這之中,姊姊的愛情就像虹彩,暫停了看似無盡的雨季,在灰暗的雲層間鑲上一道銀邊。我詢問能否把她的故事化為文字,與大家分享。她答應了,同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說:「我的故事很一般呀!別人的故事一定會比我還精彩。」姊姊說自己與先生只是碰巧相識、相戀,而後自然就結婚了,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正是這樣的平凡,為眾人所企求,求而不得。一如許菁芳在〈擇偶條件〉一文中所書:「主啊,請祢讓我們做平凡的伴侶,行日常的抵抗,柴米油鹽裡每一吋生活都貢獻於正義公平。」是的,只求做一對平凡的伴侶,足以。
訪談走到結語,我們依然站立在店鋪口,但大家的肌肉都鬆弛許多,生心理上似乎都更親密了。我們止不住心底汩汩流洩的暖意,姊姊的瞳孔也映滿笑意,顯得更加和煦。子女不再需要手把手照顧後,姊姊在金萬萬二樓開設了這間服飾店,至今四年。每週日開店做生意,週間偶爾也來理理貨,是間小巧可愛的店鋪。我抬眼四處觀察店面,身體移動才意識到手上還拿著玫瑰;好多花瓣散落,下了一地嫣紅的花雨。
台北連週連月地陰鬱,今日終於放晴。二零二二年十一月十三日,陽光普照,金萬萬宜談情說愛,幸運花卉紅玫瑰。原來是個好兆頭。
註1:〈擇偶條件〉收錄於許菁芳2016年出版的散文集《台北女生》。
簡子涵 Nicco CHIEN
藝術工作者。過去工作經驗多集中於藝術進駐或文化交流計畫。現則積極以自身跨領域的背景,嘗試探析不同場域的對話可能。育有一貓,當前本職為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