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與夥伴開啟「移動羅曼史」研究計畫,關注移工在台灣的情感生活與藝文展演,我也持續深化移工文學研究,探索東南亞移工在台灣的文學創作活動。當時我重新翻看過往台灣移工文學競賽的得獎作品,發現多數文本的主題圍繞在勞動經驗、思鄉、母職,但過去在「移民工文學獎」擔任工作人員的經驗,讓我知道每年都不乏羅曼史與愛情故事的投稿,只是在競賽的篩選機制下,這些作品沒有得獎,也沒有被翻譯出版的機會, 鮮少被放入移工文學的研究框架討論。
移工愛情故事在哪裡?
儘管愛情主題的作品較少在文學競賽場域出現,但台灣的印尼母語雜誌《印尼之聲》(IndosuarA)、《印台雜誌》(INTAI),卻經常刊登移工的愛情故事,許多人喜歡將自身的戀愛經驗寫成短文投稿。在台北當看護工的蘇西(Suci)分享,以前她很喜歡看這些雜誌的愛情故事,後來想想其實內容大同小異,寫的都是在印尼已婚、來到台灣遇見有好感的對象;或是哭訴印尼的戀人移情別戀。為什麼這些內容相似的愛情小品文會吸引人?大抵是說中了很多人的心聲。
隨著紙本媒介逐漸沒落,許多印尼移工開始在寫作網站分享自己的小說創作,其中,印尼寫作網站KBM app因為用戶多、介面好操作,深受創作者的歡迎。印尼移工艾維(Evi)是在台印尼寫作社團KPK的社長,喜歡寫作的她,長期在KBM app發表自創愛情小說《被玷污的愛》(buah cinta yang ternoda),至今連載超過40集,雖然還沒出版,但她已經透過這個網站的讀者付費打賞,為自己賺進稿費。
因為長期參加寫作社團的課程,艾維對台灣的移工文學競賽並不陌生,也大概了解台灣評審喜歡的作品類型。我曾問過她,為什麼想在文學獎投稿愛情小說?她說,喜歡看和寫愛情小說,不代表閱讀品味庸俗,愛情小說在印尼是最多人喜歡看的類型文學,寫作網站上的愛情主題投稿,通常是評價和點擊率最高的。很多人可以在愛情小說裡釋放自己私人的經驗,讀者也可以窺見很多跟自己人生不同的故事。
「愛情小說有時候也是家庭故事,愛情不一定只是兩個人在談戀愛的過程和方式,也包含兩個家庭互相認識時會遇到的問題。」艾維對情愛故事的解釋,提醒我虛構和天馬行空的戀愛情節雖然背離現實,但小說裡的男女感情角力、對女性自主的期待,其實也折射了很多移工在遠距離婚姻的感受,以及他們的母國是如何看待兩性關係。
寫下彼此的羅曼史
因為對印尼移工作家的愛情小說感到好奇,我決定邀請艾維將自己在印尼寫作網站連載的小說《被玷污的愛》改寫為故事開頭,邀請更多作家接續她的連載,一起共筆愛情故事。我邀請台灣作家楊双子、蕭鈞毅,以及印尼移工作家艾維(Evi)、妲莉(Tari),透過文學接龍的方式,寫出四篇內容相互應的精彩小說:〈吉南蒂〉、〈沒有名字的女人〉、〈沒有記憶的女人〉、〈黃宇晴〉,這四篇作品呈現女性在情感關係的壓迫與幽微心境,探討關於愛的多種面向。
艾維將連載中的小說的前六章修改成〈吉南蒂〉,寫下曾經失婚並帶著孩子再嫁的主角吉南蒂,如何勇於抵抗社會偏見,斷絕第二段不快樂的婚姻。這篇故事的主題不僅強調女性在婚姻關係的自主,也細膩地呈現在印尼保守婚姻制度下的女性,面臨哪些心境的轉換與掙扎。
下一位接力作家蕭鈞毅在讀完〈吉南蒂〉後,向我討論接續寫作的困難。台灣作家與移工作家最大的不同是,後者因為跨國工作的經驗,深知台印兩地的社會與文化差異;但台灣作家沒有印尼的生活經驗,很難接續原本的故事情節。於是蕭鈞毅改以呼應的方式,將他在〈吉南蒂〉看見的愛情困境,提煉成一篇新的小說〈沒有名字的女人〉,描寫同志女性放棄愛情後受到婚姻框架桎梏的悲劇。
第三位作者妲莉(Tari)參與這次共筆計畫時,正在嘉義的安養院工作。妲莉在台灣是頗有名氣的移工作家,得過不少文學獎的肯定,她的小說經常帶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與反思。妲莉對愛情小說有自己的想法,與她討論後,我決定讓她發揮自己擅長的文風,以懸疑恐怖的風格,寫女性在不快樂的愛情關係裡逐漸發瘋的故事。妲莉讀過前兩篇作品,很快就抓出一些相呼應元素:雙胞胎、婚姻破碎、女性意識,完成了第三篇作品〈沒有記憶的女人〉。
最後一位接力寫作的作家楊双子,集結前三篇小說的主題和符碼,以愛情小說〈黃宇晴〉作結,描寫少女在愛情裡的悸動。看到最後會發現主角身份呼應第二篇作品出場的角色,為原本的悲劇迎來溫暖的結尾,用看似輕盈的戀愛小說,窺見人在愛情關係裡的多重面貌。
跨文化共筆的挑戰與推廣
作品完成後,我將四篇小說翻譯成中印雙語編輯後印成書,書名為《移動羅曼史》,呼應台印跨文化的愛情小說創作實驗。但在推廣作品時,我很快就發現作品篇幅太長,較難分享在網路平台,因為這四篇作品都超過一萬字,已經是中文短篇小說的規格。
過往移民工文學獎雖然沒有字數限制,但鮮少有這麼長篇幅的作品投件,尤其一樣篇幅的印尼文字數,幾乎是中文的兩倍。對善於小說創作的作者來說,這樣的字數可以有更自由的空間佈局相對完整的故事,但對讀者而言,需要花點時間才能沈浸其中,所以這本作品集其實也在考驗讀者的耐受度,尤其是印尼文的讀者。
為了突破推廣長篇作品的困境,讓更多人看見這本作品,2022年我與印尼移工攝影社團KFIT及WPC的移工攝影師合作,選取小說的段落讓攝影師閱讀,邀請藝術家程仁珮開設文本轉譯工作坊,分享如何透過影像轉譯文字作品的情感,希望透過這個轉譯的嘗試,讓喜歡攝影的移工摸索更多影像創造的可能。
我在台南烏邦圖舉辦對談活動,邀請參與《移動羅曼史》的共筆作家楊双子分享自身對愛情小說定義的理解,以及加入這次共筆創作的感想。楊双子認為這次共筆最困難的是每位作家對於「羅曼史」的定義不同,雖然四篇小說都很精彩,但創作基調卻較難統一。
羅曼史的故事情節有一定的模式可遵循,包括:誤會/偏見、破鏡重圓、跨階級戀愛、假扮身分、弄假成真、權宜婚姻、失憶、救贖、青梅竹馬、一夜情等等,這些公式背後都是在講尋求真愛的過程,但並不是全部的羅曼史元素都能在這次的共筆作品裡看見。這當中除了每位作家的創作喜好差異,也反映出台印兩地的作家與讀者因為對彼此文學場域不熟悉,導致共筆的小說最後無法貫穿羅曼史的基調。
一場共筆實驗,能帶來哪些不同?
一開始邀稿時,台灣與印尼作家不約而同向我確認故事內容是否要與移工相關,但我們鼓勵作者們在愛情小說的敘事下,將自己的文化背景與感情觀呈現給讀者,盡情發揮自己擅長的寫作風格。儘管我自己長期關注移工的文學創作,但在這次邀請台印作家一起共筆創作的過程發現,兩位印尼作家的小說不用被放在移工創作的框架定義討論,她們就是有台印兩地的生活經驗的寫作者。
在台南烏邦圖的對談活動,有觀眾問兩位移工作家回到印尼的近況,好奇她們有沒有因為在台灣的文學創作經驗,在印尼成為職業作家。但事實是,無論她們的小說創作在台灣得到多少肯定,回到印尼,這些成績還是很難成為她們進入印尼文學場域的資本,也沒有因此得到更靠近藝文產業的機會。參與共筆的印尼作家艾維和妲莉,不約而同在2022年結束在台工作合約回到印尼。艾維與在台灣認識交往多年的移工男友回鄉結婚,妲莉則進入家鄉的仲介訓練所當英文老師。
但我想文學共筆的意義,不完全在於這些篇章能否通順地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小說,也不在於更積極地透過這個經驗鼓勵移工成為專業的作家,作家彼此的「互讀」是更難得的經驗。在共筆的過程,移工作家與台灣作家暫時打破不同文化背景的隱形界線,深讀彼此的作品,以文學做出回應,雖然彼此熟悉的母語不同,但在收到稿件發給翻譯時,都會讓我在讀後感受到作家們的創作語言是相通的,她們在有限的創作時間內,很快就抓到彼此創作背後想傳達的精神。
我相信這次的計畫對四位作家來說,都是有趣的嘗試,我看見印尼移工作家逐漸摸索具有個人特色的文風,也讓讀者透過小說認識母國的文化。《移動羅曼史》的文學共創雖然與移工習習相關,卻不談移工故事的再現,在文學面前,大家都是用書寫回應生活的創作者。
Sally SUNG
Orang Tainan,kecanduan mengocok minuman,4 musim dalam setahun selalu memakai sandal jepit. Beliau sudah lama memperhatikan kegiatan budaya pekerja migran asal Asia Tenggara di Taiwan,dan sering mengikuti syuting di luar ruangan dan produksi film pekerja migran Indonesia,melalui kreasi para pekerja migran suka melihat kembali tanah air sendi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