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沒有名字的女人

蕭鈞毅

 

一直到芷齡進了塔,芷齡的夫家還是沒人來探望。

她想過一把火燒了那棟屋子,最好裡面的人都化成灰。

芷齡生下的那對雙胞胎,才兩個月不見,她已經認不得他們的眼神。

前兩個月幫忙芷齡的家人處理芷齡的遺物,她才又見到這一對小姊妹。他們站在芷齡的丈夫身旁,穿著尺寸略大、成對的法蘭絨外套,不合身的外套讓兩姊妹的身形更顯窄小。

她看得出來,讓小孩這樣打扮示人,是為了讓其他人看見。這有助於日後打撫養權的官司。

和上次不同,芷齡的丈夫這次很果斷地點交了遺物,帶著孩子走了。

她站在工人們拉繩吆喝的聲音旁,靠近車斗的角落。

其實芷齡也沒剩下多少東西了,只要一車就能搬完。將近十年的婚姻生活就是一個悲劇。她有預感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那對姊妹。

看到那對雙胞胎的眼神之後,她知道,黃家人肯定會用扭曲芷齡形象的方式,灌輸給孩子,讓孩子們憎恨他們已經去世的母親,希望自己沒有這樣的母親。

芷齡曾經無比疼愛的女兒們,從芷齡去世的那刻起,就成了和芷齡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憑空出世的孩子們。

那棟屋子的二樓陽台,隔著鐵窗,她抬頭見到看護正推著輪椅上的老婦進屋。因為圍牆遮蔽的角度,她只能匆匆地瞥見老婦的白頭和輪椅的把手。如果大火,那名老婦肯定會在輪椅上痛苦地尖叫。

她想,如果真的有大火,就好了。

那位印尼籍的看護的身影晃動,應該是正在抬高輪椅的前輪,讓輪椅能順利壓過落地窗淺淺的門檻,接著再用力一抬,把輪椅的尾端提高。她盯著看護的動作,看護在拉起紗窗之前,正面和她對視。

看護向她點了點頭,關上的紗窗細細密密地掩蓋了屋裡的景象,連光都擋在門外。

芷齡向她形容過,在那個「家」,因為婆婆不喜歡,直到傍晚都不能開燈。幾十年屋齡的透天厝,闢開的窗早就趕不上附近大樓新立的高度,從早到晚,能夠透進屋裡的光十分有限。芷齡還要在家接案、協助小姑的網拍生意、照顧兩個孩子、一人從早晨到夜晚包辦整幢屋子所有家事。

眼睛那麼年輕就要壞了,也是那麼年輕就在洞裡活著。說到雙胞胎從小就在午後的陽光只有一丁點縫隙的屋裡地板上爬著,芷齡忍不住哽咽起來

載著芷齡遺物回程的路上,貨車在她的車後隨行。駕車的女友好像試著提些輕鬆的話題,她卻只有意識到女友正在嘗試,而她自己卻聽不進半個字。芷齡去世以來,她每天都在想同一件事:如果能早點勸回芷齡,就算是單親媽媽和兩個孩子,也還有她這個老友願意一起幫忙。

明明不需要走到這個地步。

只要幾十分鐘就上交流道,幾十分鐘就能跨過一個縣。厚雲壓在遠方的山脊上,成片青綠的田就要走到夏季的尾端。最容易腐敗的季節就要過了,她一路上沒有說話,女友不知何時也停下了話題,車裡安靜地像是空無一人。

她明白,到此為止,自己曾經的一段歷史,和芷齡的生命一起徹底地消失了。

 

 

鞋底和草皮地的刮擦聲,還在她的耳裡迴盪。

按照教練的說法,她已經大三了,也該從系上的女性足球隊的主力退下來,只有在熱身和操練的時候陪學妹們練習。但她明白,除非能力不到,否則哪有人三年級就被押在板凳上,真正的理由,是她的膝蓋一次重傷後就很難再負擔這項運動,就連打滿四十五分鐘都辦不到。

芷齡和她不同。芷齡前一年剛入學,入學沒多久即入隊,芷齡高大、強壯、防守對手球員時,在陽光下甩動的馬尾,每一次成功清球以後和隊友的擊掌,都讓她印象深刻。她很看好芷齡接過象徵主力後衛的「四號」球衣。

每一次練習結束,她都會陪住宿舍的隊員們一起走回女宿,送最後一個人走進宿舍大門,她再走回另一個校門的停車場,自己騎車回到租屋處。

「學姊!」她聽到從宿舍的方向傳來少女的聲音。

在宿舍大樓三樓的樓梯間窗口,今年剛入隊的一個小女生正對她揮手。

等到小女生蹦蹦跳跳地轉身離開,她一個人走經校園的運動場,她的影子被許多高桿燈的強光拉得很長,網球場裡還有吆喝與擊球的清脆聲響。她走進被榕樹氣根推高,磚地變得凹凸不平的停車場。

只隔著校園的圍牆,牆外橘黃色的路燈穿越停車場的林蔭,照出芷齡身影的輪廓。她走近自己的機車,芷齡的身上還有沐浴乳的香氣。

她接過芷齡的更衣袋,疊在機車前座自己的衣袋上。

「她今天有叫妳嗎?」

「有啊,等到她們都進了宿舍,我才剛要走,她咻一下就跑到三樓,透過窗戶跟我打招呼。」

芷齡笑了:「她幹嘛要跑到三樓叫妳。」

「在其他人旁邊不好意思吧。」她雖然這麼說,但她猜想,那個小女生說不定有意識到,太早就和學姊關係太好,在同儕關係裡有時不是好事。對於運動性質的團體生活特別如此,學姊學妹的制度控制著更衣室的每一個角落──就連生鏽的內務櫃闔不上的門,都能夠成為年長者欺壓年幼者的藉口。

她經歷過,芷齡也經歷過。即使芷齡現在已經加入球隊第二年,年資仍不夠長,她們兩人的關係還不到能公開的時機──或許,從來就沒有適合公開的時機也說不定──話雖如此,她也改變心態,不再刻意隱瞞。如果有人撞見她們在校外的活動,知道她們兩人現在同居,或是直接一些,在停車場見到她們兩人偶爾的擁抱。對她們來說,都是能夠承擔的風險。

讓耳語的歸耳語,只要不公開承認。是芷齡改變了本來不想公開的她。

經過第一個半年躡手躡腳的交往,某一天早晨時,芷齡在她們的床畔坐了很久。等到她醒來時,見到芷齡的背影,她意識到可能有事情發生了,挨上了芷齡的背,乾著喉嚨問發生什麼事。

「我不想再等了。」芷齡氣餒地說:「躲躲藏藏,這真的好累。」

桌底下牽著的手、所有人都離開後才能碰面的校園角落、請人室友幫忙代替點名的宿舍門禁、每一次出遊都得搭上離開這座城市的列車……她的下巴靠再芷齡強壯的肩膀上,原來這麼高大的身體裡也有她疏忽的柔軟。是她太粗心了,以為芷齡能和她一樣習慣沿著聚會散場的路線,找到一處沒有人的角落,兩個人在外頭漆黑,而內裡通明的教室裡歡笑。

她們兩人沉默了片刻,她才開口:「妳想公開嗎?」

芷齡背著她點了點頭。

她噘著嘴,看著地面說:「等到妳升大二吧。」

「為什麼?」

「妳會比較輕鬆。」她說:「妳還想繼續待在球隊吧?」

過了一會,芷齡才點點頭。

「那我們一起等到那個時候,好不好?」

她環抱芷齡的腰腹。芷齡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搓撫。

「好吧。」

聽到芷齡的回答,她想,芷齡應該明白她的意思了。

不過,她從來沒在球隊裡──或是任何人際關係裡,公開過自己的親密關係。她對於自己這麼快就給出承諾,感到些許不安,如果真的公開了,自己會遇到哪些問題,在球隊裡的立場又會出現哪種變化。她的心裡雖然有底,卻缺發具體的輪廓。

等到幾個月以後,芷齡升上大二再說吧──

她卻在芷齡升上大二前的一個月,暑期集訓的一次模擬比賽上,被對手防守時踩中脛骨,膝關節扭轉導致韌帶撕裂。頭幾秒鐘,她還嘗試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但痛楚隨後穿過脊髓,她比任何人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膝蓋歪掉了。學校的防護員從操場的休息室抬著擔架衝出來,隊員們和教練也都靠了過來。

她躺了下來,視線有一部份被稀疏的草坪遮住,另一部分是一雙一雙球員們的雙腿。從人群的縫隙裡她看見芷齡從板凳上跑了過來。

這是她關於那次重傷後剩下的印象。後來送醫的事情,她在受傷後的茫然中漸漸忘卻,就連踩傷她的隊員道歉的樣子,還是芷齡後來跟她提起,她才想起來好像有這回事。

那段時間,怕她無聊,隊友們輪流來探望她。芷齡也會混在不同的團體裡面,時不時出現一下,晚上又再冒出來,透過床沿偷偷地看她。她期待每一次芷齡從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出現;也因此時間如果將近,她都會裝做自己已經入睡。從床邊細微的動靜猜測芷齡出現的地方,瞇著眼睛,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出院後,她帶著關節護具,拄著拐杖走了好一陣子。芷齡打理居家的動作比她受傷前就俐落得多,照顧一個傷患似乎也還游刃有餘。但讓她感到窩心的,反而不是照料傷患這回事。

而是芷齡不會小心翼翼地攙扶她,而是要她每天都試著站起來;即使扶著,也要她好好地站穩,施力,每一個腳步都要踏得牢實。

「妳如果有後遺症,我可麻煩了。」芷齡說這話背後的意思是,她們兩人會是一段長期的關係。

她喜歡芷齡的這句話。

這段時間讓她不止一次有了想要公開的衝動,但礙於現實因素,她還在觀望。

到了芷齡升上二年級,而她三年級了。她們的生活漸漸地構成了屬於自己的型態。每一天一起騎車回家,安靜的日常,她本來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

芷齡升上三年級的那年,她也到了即將畢業的最後一年。三年的時光足夠芷齡從原本不經事的新生,慢慢地轉變成更有心事的人。她不止一次從別人的口中聽到,芷齡出現在本來不該出現的時間與地點。而無論她軟硬兼施地詢問芷齡,都沒有得到確切的、足以令她安心的答覆。

直到她忍不住向芷齡開口,希望能向朋友們公開感情關係。這是她想得到的最後做法。

但是芷齡的答案令她失望。

「為什麼?我們真的不能公開嗎?」她著急地問。

「慢慢來吧。」芷齡回答。

「為什麼?」

芷齡沒有馬上回答的態度,讓她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她走近芷齡,芷齡抬起頭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餓了,先吃飯好嗎?」芷齡笑笑地說。

 

 

芷齡的雙胞胎出生的頭五年,她和芷齡還常碰面。

那時候芷齡還常笑。她們會花一個下午,慢慢聊過去的事,最近的事,還有午後偶爾從芷齡的臉上閃爍出的亮光。她懷疑過這種聚會是不是真的只有自己心存不良,但芷齡的生活重心非常明確。她只能任憑芷齡傳訊息來:「學姊,有沒有空?」

而她會回覆:「最近忙,什麼事?」

「想跟妳碰面:P」

「我很忙喔,妳先說妳方便的時間。」

儘管她總是這麼說,但芷齡提供的時間,她很少不方便。她自己的女友對此抱怨過不只一次,但她再跟芷齡交往過之後,寧可讓自己站在關係中的主導地位。

但這樣的關係,終究會因為芷齡那一方的生活發生變化而改變。

芷齡夫家的兄弟姊妹,破壞了每三個月輪流照顧母親的協議。在某個日頭正熾的中午將老母親放在了芷齡的家門口。

她再仔細想想,說不定是更早一點──從芷齡的丈夫就連假日都要加班的時候。芷齡在生育後就很少提到丈夫的事,取而代之的是照顧小孩的日常生活。

丈夫的父親去世後,只分到這幢三十多年的透天厝和一筆小錢。其他的財產都被丈夫的兄弟姊妹分光,丈夫為了不和家人撕破臉,沒有多說什麼。孩子剛出生時,還滿懷歉疚地對芷齡道歉。

芷齡認為,兩夫妻還年輕,拚一點就好,腰帶勒緊一點,日子還是能過。

她記得芷齡在轉述這件事時,臉上帶有隱微的疲憊表情。

而在丈夫的老母親來了以後,芷齡會向她訴苦的話題又再一次改變。多了一位長者要照料,芷齡的日常被過度膨脹的家事填滿。原本可以睡到六點起床,做完早飯,叫醒兩個小孩和丈夫,帶著小孩盥洗完後,盯著他們吃完早餐。再讓丈夫帶著兩名孩子去幼稚園。接下來一整天的時間,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分配打理整幢老屋。將三個樓層分天整理,客廳、廚房天天清理,三間不同樓層的衛浴則隔日打掃。除此之外,在分撥時間出來接些簡單的外包工作,錢不多,好處是時間彈性。

在幼稚園放學的四點半以前──這通常是她剛意識到自己忙完家務的時刻,她再開另一台老車去接兩個孩子放學。偶爾也要和孩子四處晃晃,時間如果太晚,就帶兩個孩子一起外食。最晚不超過八點到家,再做一天家務的收尾,一邊盯著孩子的回家作業。十點上下,丈夫就會到家。

哄睡孩子,再繼續接案的工作,等到洗好澡上床準備睡覺,往往是凌晨時分。

但老母親來的第二天起,從走廊遠處傳來的輪椅聲就每天都會驚醒芷齡。

老舊的輪框有一種細微且固定的摩擦聲。

芷齡睜開眼睛。孩子和丈夫仍在熟睡。窗簾外頭的天空還是深青色,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芷齡坐起身,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聽錯。但輪子的聲音越來越靠近。

「婆婆這麼早就起來了嗎?」芷齡在向她轉述當時想法的時候,笑得很苦澀。

芷齡過去笑起來的模樣,比現在好看多了──她心想。

丈夫濁重的呼吸聲裡夾雜著孩子們的輕細鼻息聲。

輪椅的聲音停在房門口。

芷齡下床,靠著漸亮的天光,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前,停在門口好一會。

門外有一陣細微的粗糙摩擦聲。芷齡看見門把開始轉動。

婆婆從門縫瞪著她。

「媽,妳怎麼那麼早起床?」

婆婆沒有回答。

「媽?」

「妳過來。」

婆婆瘦如鳥爪的手吃力地轉動輪子。芷齡趕忙上去推著輪椅的扶手。

「這裡為什麼這麼亂?」

那是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她平常早已做好分類清晰、而且視覺清爽的收納。只是空間有限,她終究只能選採塑膠箱一口一口地將婚前兩人用不到,又捨不得丟的雜物收納起來。

「媽,那些是我們……」

「今天全部丟掉。」

芷齡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聽到婆婆又繼續說:「從今天開始,我不要看這個家裡有多餘的東西。」

多餘的東西──芷齡從第一天就依照婆婆的指示,把他們夫婦婚前的東西扔了,只留下丈夫的;家裡的裝飾、壁貼、垂簾等一切裝飾性的物品,也全都得要拆下來。

連畫在牆上,記錄孩子身高的刻度,芷齡都得擦去。

這幢屋子不再有任何多餘的紀錄與情感。

家裡除非入夜否則不許開燈。

和丈夫說了婆婆的要求太過無理,丈夫冷漠以對。

芷齡還向她提起,婆婆在每一個她還在打掃忙碌的下午,在二樓客廳,婆婆背著有限的陽光,一個人坐在黑暗裡瞪著自己的眼睛,便感覺到不寒而慄。

一整天下來,婆婆始終坐在同一個地方。

後來丈夫花了他們兩人的存款,外加她向娘家借了一些錢,才在家裡裝好了一樓到二樓,二樓到三樓的樓梯升降椅。

提到這件事時,是芷齡的婆婆到他們家半年以後了。

她留意到芷齡的水腫越來越嚴重,臉色蠟黃。她不知道該怎麼幫助芷齡,雖然她隱微地發現自己還是有些心疼。可是,生活已經徹底走向兩端。現在芷齡正在經歷的,是當時芷齡所選擇的未來。

這或許是婚姻所代表的價值,她想,從戀愛走入日常,每一筆支出都是將自己切成一張張地分配出去,只不過是在比較誰先透支而已。

她對芷齡的婚姻始終抱持不置可否的態度。她自認為這一切無關兩人過往交往過的歷史,她始終懷疑這種家族之間的結合會對兩個人產生什麼良性的影響。

很顯然地,再加上一位婆婆以後,事態持續朝向惡化傾斜。

她只能在每一次碰面帶上一點保健品,再提醒芷齡要注意身體。至於離婚的提議,她只建議過一次,但見過芷齡激烈的反應以後,她想或許還不是時候。

偶爾也會感傷地想起,那一個在球場上強健明快的女孩,已經徹底消失了。

再聽到芷齡轉述自己的近況:家裡終於能聘請看護、每一天都在家事與小孩之間打轉只能睡四個小時、被婆婆要求需要幫忙小姑的網拍生意、家裡入不敷出、婆婆要求她要省下不必要的開支……等等。就連和她見面,也是好不容易才藉由跑銀行的藉口,偷到一點時間。

「這種生活妳想過多久?」她看著芷齡身上的衣服,很明顯已經舊了。

「我不知道,起碼要等孩子大了。」

「要等孩子大到什麼時候?什麼程度?幾歲?」她嘆了口氣:「我不覺得妳婆婆會對孩子多好。」

「沒有,沒有。」芷齡急忙否認:「婆婆對小寶們很好……」

「好在哪?讓她們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媽媽被虐待嗎?」

「沒有虐待……」

「這跟妳之前的說法不同。」

芷齡沒有回答。

她開始有點厭惡這場對話、這場對話的氣氛、厭惡芷齡、甚至是厭惡這樣的自己。

「為什麼要找我說這些?」

「什麼意思?」芷齡不太明白她的問題。

「妳不需要我的建議,從來沒好好聽進去。」她厭煩地說:「我看妳根本不想改變這樣的生活嘛,為什麼還要找我碰面?」

芷齡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耐心地等著芷齡的回覆,作為之後是否再見面的判準。

但在等候的過程裡,她留意到芷齡時不時在偷瞄自己的手錶。

她嘆了口氣,起身去結了帳,走回來拿東西的時候,芷齡竊生生地問她:「我還能約妳出來嗎?」

她沒有給予肯定的答案。

 

 

「學姊!」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抬起頭,就看見大學的系隊成員三五成群,向她走來。

「怎麼會是妳來收禮金?」其中一個人問。

「勞碌命,等等還要去忙別的事。」她簡單地回答:「欸,只有妳們幾個人來嗎?」

「其他人還在路上吧。」

她指示禮金簿簽名與金額的位置,和以前的隊員們打了招呼,就要先回到新娘準備室看看還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地方。無論看幾次,都覺得婚紗實在是無法呈現美麗的無用穿著,尤其是新娘秘書跟化妝師協調了許久,才找到方法用其他裝飾品和袖版遮住新娘的寬肩與肌肉。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但是最讓她受不了的,是芷齡竟然也笑著答應了這些方案。

新郎不是不在意嗎?為什麼你們又要這麼在意?

連婚鞋都選擇了低跟。

她從芷齡答應求婚以後,就被請託跟著從挑婚紗、挑婚紗照、協助婚禮場合這些事。

芷齡為什麼敢要求她幫忙這些事呢?

她清楚芷齡是個聰明的女孩。不會不明白這些事情邀請她來協助有多麼不適切。可是自己也想不到推卻的理由,或者說,自己根本沒有堅持拒絕。籌備婚禮的這段時間,芷齡的笑容既可愛又可恨。

快步走向新娘準備室的路上,她隱隱約約覺得好像有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

「……等一下啦!」

她轉過頭,是被大家稱呼為小毛的學妹。

「怎麼?有事找我?」

「叫妳好幾次了。」小毛走向她。

「今天穿得蠻漂亮的。」她稍微端詳了一下小毛:「去年系隊同學會妳怎麼沒有來?」

「我在國外,妳當時沒有問別人噢?」

「沒有。」

「真傷心。」

「妳是我見過心裡最強壯的人。」她說:「我還要去忙,妳有事等一下再說?」

小毛稍微想了一下,接著問她:「學姊會坐在系隊那桌嗎?還是伴娘那桌?」

「系隊啊,不然要坐哪?」

「噢……那等會見。」

小毛的問題讓她有些摸不著頭緒。進了準備室忙了一會,會場已經先開席了,等下就要新郎新娘第一次進場。她坐在新娘化妝台身後的沙發上,芷齡請來的伴娘有很多人她都不認識,好像都是畢業後的同事。她看著其他人帶著新娘走向房門口,芷齡對她淺淺一笑,她只是點了點頭,心裡想著等一下很適合在多開幾瓶酒。

走向系隊桌。系隊受邀的人都到了,但眾人見到她來,靜默了一瞬間;但很快地又開始聊起天來。她知道這則靜默代表的意義,只是大家都不說破,她也沒有必要說破。

小毛坐在剩下的空位旁。

新郎新娘開始第一次進場。花童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跑跳,歡呼和閃光燈同時交錯,還有廉價的假花瓣在空中飄落。他們這桌也被發配了兩小盒的假花瓣,她看著兩個隊員湊上走道灑花。小毛為她倒了一杯紅酒。

「謝謝。」

「換新工作還順利嗎?」小毛問。

「人菜就是整天被電。」她問:「妳怎麼知道我剛換工作?」

「我一直都有在留意。」

「不要浪費妳沒剩多少的注意力。」

「所以才要更謹慎的運用。」小毛回答。

她翻了白眼:「妳還是一樣皮。」

兩位新人上了主台,但本該是雙方家長也上台的場合。卻只有女方的雙親站在台上。

「男方的爸媽呢?」小毛探起頭。

「男方的爸爸過世了,媽媽行動不便坐在下面。」她回答,她實在不喜歡男方母親看人的視線,怎麼看都是會造成婆媳問題的那種人。

致詞完後,逐桌敬酒的流程走到了她們這桌。她沒有起身,只是舉起杯子示意。芷齡臉上的紅暈已經看不出來成因是心情還是酒精。她乾杯,芷齡也一飲而盡。等到敬酒到下一桌後,她隱約感覺到其他人有一點試探的視線。她裝作對小毛纏著她聊的話題很有興趣的樣子,假裝注意力都在小毛這邊。

新人離場。下一個環節開始秀起了新郎新娘第二波恩愛照片。宴席的燈光調暗了一部分,而另一部分的光源則在靠近進場門口的位置。這讓她們這桌的人一半隱沒在暗裡,另一半則在光下。

她還記得那些走到停車場的日子。芷齡也是背著光,而她會感覺到芷齡在暗中微笑。介於公開與沉默之間的戀情,原本放任這段關係在她人的耳語中揣測,只是為了等待更合適的機會。

但漸漸地,芷齡卻成為了拖延的那一個。她很後來才察覺這件事。

她會承認,在她要畢業前的那一段時間,她很焦急。在有限的暗示下,隊上比較親密的朋友從她的口中知曉了她近日的煩惱:與芷齡的關係變淡了,有一方變得不太積極,而且也變得對於公開不再執著。

就在她以為,由她公開兩人的關係,對芷齡會是一個驚喜的那次。芷齡直接離開了更衣室。

沒有多久,芷齡在社群網站上公開的交往對象,可是對方是她陌生的名字,而且還是一個男性。

她後來就沒再回到隊上操練,也很少和隊員聯絡,畢業以後,她才聽到其他人說,芷齡對她們關係的解釋,是她一直愛慕芷齡,而過去從來沒有交往過。

因為芷齡跟那名男子已經交往一陣子了。

她一急,才在大家說出自己和芷齡交往幾年的說法。

她聽到轉述,感覺到啼笑皆非,原來自己只是個沒有名字也不存在的,曾經交往過的人。因為人在暗處,所以只要在明處伸手一抹,關係就可以變形──一個說有,一個說沒有,曾經客觀存在過的相處,從此不再是一段旁人眼中可信的歷史。

這樣太無聊了。

她和隊員們承認,芷齡說得沒錯。既然要被利用,那就乾脆到底吧。

更久以後才和芷齡重新連繫,她發現自己總是氣不起來。或許是當年氣完了,自己反而能用更為抽離的視角來看待芷齡這個人……根本徒勞無功,她連抽離都辦不到。

回過神來,已經在幫忙婚禮了。再回過神來,牆面上是芷齡跟丈夫交往時期的照片。

每一張都讓她感覺到不適。芷齡在扮演小女人。這不是芷齡應有的位置。

再過幾分鐘,會場的門又要再次打開,迎接新郎新娘二次進場。主持人正在台上對著新人的投影片介紹感情經歷。介紹就要到尾聲,照片的年份也已經越來越靠近現在的時間。

「學姊。」小毛的酒杯靠在唇上:「妳以前真的和芷齡學姊交往過吧?」

她沒想到小毛會問這個問題。她以為這件事情所有人都當成是一種知道部分隱情,但不敢說穿的難題。

她沒有回答。

「我很早就發現了……後來,才知道原來不少人也知道。大家想說,妳們不公開,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我們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可是,為什麼最後公開的是這個男人呢?」

「她有她的考量。」她說得很委婉。

「……我能當成妳承認了嗎?」小毛瞇起眼睛:「她的考量,是趁機把劈腿的感情合理化囉?」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想再猜。」

「妳知道我們比較多人相信妳嗎?我們覺得,芷齡學姊……」

「後面就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妳一直這樣好嗎?還幫她那麼多忙。」

她轉動手中的玻璃杯。

「可能我比較倒楣吧,看見她就氣不起來了。」她問:「妳們既然都這樣想,為什麼還來參加婚禮?」

「知道妳一直都有在幫忙,不想讓妳難過。」小毛說:「我請大家來的。」

同桌有人聽到她們的對話,微微地點頭。

「謝謝,但是不用擔心。」她舉起酒杯,開起了玩笑:「謝謝妳們。我希望大家還是要跟我一起,祝福這對新人。願意結婚的人都很有勇氣……大家都知道我很討厭結婚,所以說,芷齡的個人造業個人擔,以後開始帶小孩的時候,就知道有罪受了。」

其他人跟著笑了,只有小毛很冷靜地看著她。她裝作沒發現,一飲而盡。會場的門又開了,主持人抬高音量要求觀眾掌聲歡迎。聚光燈打在換了套婚紗的芷齡與新郎身上。

她沒有看小毛,沒有看芷齡,她動起筷子夾菜。

都是自己的選擇。個人造業個人擔。

 

 

印尼籍的看護是第一個將這件事情告訴芷齡的人。

芷齡和丈夫吵了幾次之後,很快地就失去了再次爭執的力氣。

婆婆命令芷齡,做人老婆,老公無論說什麼都要聽,不能反抗,沒有例外。

更何況,芷齡生的不是兒子。

芷齡都接受了,忍了下來,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

但最後的稻草總有降落的一天。那天,婆婆命令芷齡,去幼稚園接另一個女人生下的兒子放學。芷齡原本抵死不從,可是婆婆在陰暗的屋裡築起來的壓力,還是讓芷齡開車出門上了街,在幼稚園門口魂不守舍地等待男孩放學。

幼稚園老師看到來接男孩的不是媽媽,而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警戒地問芷齡的身分。芷齡一時想不到說法,只能隨口說出自己是某某家的幫傭,因為太太抽不開身,只能來帶孩子。

幼稚園老師打了電話確認,隨後便笑笑地讓芷齡接過男孩的手。

男孩也警戒地盯著芷齡。

「Evelyn太太說,她不想再等了。」印尼看護在車上向她轉述所有事情。

她鐵青著臉飆車,只希望能早一點抵達醫院。

她還以為這幾年來,和芷齡的聯絡少了,或許就真的能讓對方從自己的生命裡淡出──儘管這個代價,是建立在芷齡的不幸之上。但是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在她也淡出芷齡的生活以後,芷齡的婚姻、家庭,會在她沒看見的地方,慢慢地好轉。

──都是騙自己的謊言。她此刻只想見到芷齡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然後,她會認真的要芷齡離婚,沒有了丈夫無所謂,起碼生活可以重新開始。沒有收入,不知道怎麼帶小孩?沒關係,她可以幫忙。

小孩沒有爸爸怎麼辦?沒關係,芷齡可以找人再嫁。她並沒有要求芷齡一定要再和自己交往。

她自己也已經有了對象。她只是……想看到芷齡好好的。

她原本在公司開了三個小時的會,中間好不容易才騰出休息空檔,在休息室才拿起手機,就看到幾十通的陌生來電。她皺起眉,壓著可能有什麼壞事發生的念頭回播。

另一端是帶著腔調的華語:「妳好……李學姊嗎?我是黃先生家的看護……」她沒有意會過來,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幾秒鐘,才又改口說:「我在Evelyn太太家服務。」

是芷齡的夫家。

「Evelyn太太要我打給妳,她有很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妳。電話裡不能說,一定我要親自交給妳。」

看護和她約在一個公園碰面,碰面時看護手裡還緊緊纂著芷齡的紙條,和一個夾鏈袋。她皺巴巴的紙條,一看到開頭的「對不起」三個字,便把紙條又揉了回去。她沒有往下看,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接過那只夾鏈袋,裡頭是存摺、印章、孩子的出生證明等等文件。她一時呼吸不到空氣,拿出手機打給芷齡。

打了幾十通電話始終未接。

難怪要請人親自交給她。她想,是那個男人的家人會檢查芷齡的手機吧。已經聽了無數次轉接語音信箱的話音。她問看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看護只說:「Evelyn太太中午要我拿東西給妳……說要出去散心,出門了。」

她轉而撥打芷齡和丈夫住處的電話,一樣未接。

她頹坐在公園的磚籬上。完全沒有芷齡行蹤的頭緒。

看護見到她的模樣,小心地問:「對不起,請問……太太紙條上寫什麼?」

她才回過神來,打開被自己揉成一團塞進口袋的紙條。

紙條的結尾是:「一直以來都對不起妳。妳明明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卻一直傷害妳。我走了,我親愛的學姊,這輩子我還不清了,下輩子再讓我好好補償妳。」

「人都要死了,還是一樣在利用我。」她把臉埋進自己的雙掌裡。

她冷靜了一下,才向看護概述紙條的內容,以及自己的猜測。

看護的聲音開始發抖,她安慰看護,一切都會沒事:「妳不能出門太久吧?我送妳回去。」

「不用麻煩了……」

「沒關係,我車就在對面。」

自己比想像中還要冷靜,她打開車門前,深深地吸了口氣。載了看護上車,她同時用藍芽撥通了報案電話。可是最大的問題在於,不清楚芷齡可能尋短的地方。她問過看護芷齡有沒有開車出門,看護說芷齡是徒步出門的。

她因此提供了芷齡的住址,且是步行,以及芷齡的身高、樣貌、可能的衣著打扮等等必要資訊,再留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

駛向芷齡家的路上,她問看護:「那個男人……黃先生外面的兒子幾歲了?」

「好像是六歲了。」

出軌六年了。她冷笑,六年了。芷齡的一對女兒也才八歲。

「妳怎麼會知道黃先生出軌。」

看護有些為難地說:「先生他……要帶老媽媽到另一個家的時候,我也要跟著一起去。」

「幹!」她猛拍方向盤。

看護嚇了一跳。

她舉起手:「對不起,不是對妳發脾氣。」

看護點點頭。

一路上,她都在忍耐反覆攪動的情緒。混和著憤怒、擔憂、悲傷與不安,她現在只想確認芷齡沒事,而且,她也只能讓自己專注在這個目標上。暫時沒有力氣分心被其他情緒浸透。

可能是一路上她的表情實在太過僵硬,看護將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轉述給她聽。「Evelyn太太說,她不想再等了。她每天都希望小寶跟小寶寶趕快長大,可是小孩沒辦法長那麼快呀。」看護說:「我看太太心情越來越不好,不知道要怎麼辦。」

「不是妳的問題。」她說:「是那一家人都有病。」

看護低下頭:「他們……是真的很不好,婆婆常常虐待太太跟我。他們家換過太多人了,我才能稍微好過一點。可是太太真的很辛苦,我常常要幫忙,可是婆婆都會要我不准動,跟她坐在一起看太太做家事。」

「不只是做家事吧。」她冷笑:「那個老太婆沒用的女兒的生意也丟給太太吧。」

「嗯……就跟太太一樣。」

看護突然冒出這句話,她有點困惑。

「誰跟誰一樣?」她問。

看護發現到自己脫口而出,急忙解釋:「是我朋友,我朋友遇到的事情,跟太太很像。來台灣之前,我有一個好朋友。她本來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可愛的小小孩……後來她再婚,有了第三個小孩。」

她沉默地聽著。

「和Evelyn太太一樣。有一天,朋友的婆婆突然出現,他們家就完全不同了。」

「妳的朋友……現在她們還好嗎?」她渴望從印尼人的回答裡得到一點好消息,好讓她能對芷齡未知的處境稍微安心。

「……還好。」看護的表情看起來很悲傷。

她沒有再問下去,看護的表情包含的資訊就連她這個外人都能判讀。

看護請她送到黃家的巷口就好,剩下的自己走就可以了。她目送看護離開,一個人愣愣地坐在車裡許久,才想起來,自己從頭到尾,看護都沒有向她提到自己的名字。而她自己完全忘記了問。

明明對方也是有名有姓的人,有家人、有生活,說不定也有愛人。只是離鄉背井,投身到另一個家庭工作。

在那個昏暗的屋子裡工作。

和自己一樣,在芷齡嫁過去的那個家裡……自己不過是芷齡大學系隊的學姊,參加婚禮的助手,曾經的那一位沒名沒姓的好朋友吧。說不定,不只是黃家,對芷齡來說,自己的姓名,存在的位置,也就早早抹了乾淨。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碰面,才會從虛線化為實體。

而下一通來自警方的電話,證實了她的猜想。

芷齡的口袋裡只塞了零錢、票根,和她的名片。

警察從名片上聯繫到她,她當天晚上做了許久的筆錄,清清楚楚地交代所有她知道的事情。

接下來的流程很快,快得讓她來不及發現自己的麻木。認屍,驗明死因──黃家一開始還拒絕解剖──甚至因為芷齡的遺書只有她一個人擁有,黃家人根本未曾見過,還大言不慚地指控她是兇手。她在咆哮的老婦和芷齡的丈夫面前冷笑不止。

致死原因為溺斃。解剖相驗後沒有其他異常。加上她提供的遺書,後續以自殺結案。而她能做的,也只到這個地方了。芷齡的存摺與印章、生前的遺物種種,處分權都在芷齡的娘家,以及丈夫,遺產則由兩個小孩繼承。

死後的一切都還在夫家的手中。她悲哀地想:個人造業個人擔,可是,芷齡,妳的每一個決定都笨得讓人傷心。

最後還是芷齡的娘家出錢買了塔位。黃家不聞不問,彷彿從未與芷齡有過瓜葛;他們將芷齡的名字打上了括弧,而「芷齡」這兩個字被塗上了空白。

後續是處理芷齡遺物的事情,她以老友的身分協助芷齡的娘家,出面應對黃家的推諉。

一直到芷齡進了塔,芷齡的夫家還是沒人來探望。

頭一次和黃家協調遺物,芷齡的婆婆堅持在場,由芷齡的丈夫推著輪椅,帶著兩個孩子走進辦公室。

沒有見到那位印尼籍的少女。對黃家人而言,看護只是看護,沒資格餐與這裡的事吧。她想。

堅持所有東西都是他們的,就算要丟,也該由他們丟。

她耐著性子看著芷齡的娘家與夫家吵成一團,只為了要好好地、仔細地把芷齡夫家的嘴臉看進眼裡。她要代替芷齡記得。

雙胞胎坐在椅子上,表情怯生生的。

等到芷齡的母親忍不住開始啜泣,她才在協調會上開了口:「既然你們堅持,那我們就法院見。連孩子的監護權一起處理。」

聽到要上法院,芷齡的婆婆原本陰冷的一張臉才稍微鬆動,靠在兒子耳邊講悄悄話。

後續很快就達成協議,芷齡的夫家需要時間。整理好之後會再和芷齡的娘家聯絡清點。但是孩子的監護權,芷齡的丈夫表示,他們會打到底。

「你們不是看不起只能生女兒的媳婦嗎?」她本來想說這句話,但是在芷齡的父母面前,她還是吞了回去。

雙胞胎被帶走的時候,兩個孩子回頭過來看了她這個方向一眼。不知道是看自己的外公外婆,還是在看她。

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芷齡的小孩也要走了。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她們不再是芷齡的孩子。黃家的那幢不見光的屋子一切照舊,就算積了灰塵,也不過是少一個人的腳印和擦拭過的痕跡而以。她有點感傷地想,同樣是失去名字的人,唯一可惜的是,到最後,她依然沒有機會問到那名印尼少女的姓名。

可以的話,她想好好地致謝,為了曾經幫助過芷齡,還有,一起記下這些事情的記憶。


Xiao Jun-yi

Lahir pada TAHUN 1988, mahasiswa doktoral di Institut Sastra Taiwan. Ia akan mendapatkan penghargaan sastra Taipei untuk jenis novel, hadiah pertama novel di penghargaan Lin Rongsan dan beberapa penghargaan sastra lainnya. Karyanya masuk kedalam 9 lagu pilihan yang akan diterbitkan (104 novel pilihan), dia akan menjadi salahsatu editorial ulasan publik buku elektronik (Pembaca raha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