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跟大姐去釣魚。
上午六點鐘,宿舍的門禁才開。假日的清晨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鐵門前面,等著六點整舍監準時開門。暑假過去不久,日頭依然早早昇起,她起床時天空已經擦亮了。大姐等在宿舍外,一見到她就露出笑容。她飛奔過去,自覺有點像隻從籠子裡被放出的小鳥,那時大姐就會緊緊握住她的手。
「走,帶你去吃早飯。」
「你又知道我沒吃。」
「一大早在宿舍能吃什麼,我們去吃好料。」
大姐笑著說,伸手揉亂她後腦勺的短頭髮。
老休旅車要從台中駛向南投,上國道以前吃的早飯是現宰溫體牛肉湯,一人一大碗油滋滋的腿庫滷肉飯,配菜有醬汁入味的滷豆腐、滷貢丸,清香鮮甜的燙四季豆與地瓜葉。老車跟吃飽了的她們一樣有勁,鑽進彎彎繞繞的山區,抵達鹿谷的時候日頭還不熾烈。
她跟著大姐釣魚,這只是第二趟。
老車駛到山區,直到山路小徑的盡頭車子進不去為止。她們開後車廂,在車後換上一種叫做「撻米」的連襪膠鞋,以便沿著溪岸走過泥濘與大小溪石,深入到幽靜的溪流釣點。山裡到處是叢生的箭竹與她叫不出名字的林樹,林蔭與溪床傳來鳥的叫聲與蟲的鳴響,對她來說一切都是新世界。大姐熟門熟路了,憑經驗知道哪裡是好的釣點。像是廢棄的攔砂壩,有平整的水泥地,也有綠蔭可供躲藏。第一次釣魚那時,去的就是攔砂壩。但這次不是,她們去的是山裡的一座小陸橋底下,有一汪流水不那麼湍急的水潭,就地找了平整的大石頭,安置釣魚行囊。
大姐教她綁釣線、浮標、鉛錘、魚鈎,魚餌是軟軟白白的麵包蟲,另外還有比麵包蟲體型更小許多的小蟲,抓一把小蟲撒到水裡,可以誘引魚群。說是蟲,看起來根本只是大蛆和小蛆。大姐笑著問她:「會怕嗎?」她挺起胸膛說:「我十七歲了,快成年了!」大姐抿著嘴笑說:「還是小孩子。」
她無法反駁。
大姐年長她十二歲,足足一輪。
「但是我比你高啊。」她不服氣。
「五十步笑百步,你也沒有很高啦。」大姐還是笑。
大姐說得沒錯,雖然大姐體格嬌小,但她也不高大,而且相比之下,長年勞動的大姐雙臂和肩膀都是結實的肌肉。她偶爾從後方凝視著大姐的側影,心想那雙瘦小卻有力量的臂膀,是不是可以扛起全世界。
「上次在攔砂壩,水聲大,會壓過人講話的聲音,但是在這裡,釣魚的時候要安靜。山裡的魚很少聽見吵鬧的聲音,聽到人講話就跑了。」
「魚也有長耳朵,聽得見聲音嗎?」
「聽得見啊。魚還有長眼睛,看見人也會跑,所以動作要小一點,慢一點。魚很聰明,正中午的時候,魚也不會笨笨的在大太陽底下曬日,要是下雨,魚還會躲到石頭底下避雨,那種時候都釣不到魚的。」
「那如果我想跟你講話怎麼辦?」
她這麼說,大姐就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想著會不會又被取笑說是小孩子,但是大姐只是微微一笑。
「那我們,就小小聲的講話吧。」
她頓時胸口鼓脹,清晰地感覺到心臟跳動。
只要跟大姐在一起,她就總是這麼快樂。
2
大姐不是她的親姐姐。
一年前,她打工的炸雞排店結束營業,雞排店的老闆介紹她去學一技之長。她去的是一間老社區裡的傳統西點麵包店,在周邊學區與社區小有名氣,做固定份量的傳統麵包、餅乾和蛋糕,也接單做餐盒,透過網路開發的點心訂單生意穩定成長了一段時間,於是決定再招一個人手。店老闆擔任主要的西點麵包師傅,老闆娘是負責經營的店長,再有一個「二手」師傅。「二手」的意思,就是並非主理全場的助手師傅。「二手」之下是「三手」,「三手」之下是「學徒」。她去做的,就是學徒。
店面不大,但工作份量不少。她學校宿舍六點開門,六點半到麵包店,負責把備料完成的火腿片、起司片、醃漬小黃瓜、鮪魚沙拉、馬鈴薯沙拉一層一層夾進吐司薄片裡面,用鋸齒狀的麵包刀去掉吐司邊,再對切成三角形的鮪魚三明治、馬鈴薯三明治、火腿起司三明治。做完鹹味的,才做甜味的三明治,像是巧克力三明治、草莓奶油三明治——因為七點開始就會有家庭主婦、上班族和學生上門買去當早餐,而鹹味的比較受歡迎。她曾經把順序弄反,害客人上門卻空手離開,事後被老闆好好說了一頓。做完三明治,吐司邊要蒐集成袋,早餐的尖峰時刻過後,老闆娘會讓一些固定的顧客以很低廉的價格買走。
三明治裝袋送出廚房之後,她跟上老闆與二手師傅的工作進度,開始學習做麵包。打麵糰、分割麵團、搓圓麵糰,把麵糰依照口味分批做包餡與整型,進烤箱,出爐,上架。這些過程裡麵糰至少經過三次發酵,等待發酵的時間要備妥麵包餡料,沒有停下來的閒暇。每天的第一批麵包出爐在接近十一點的時候,也會立刻有一批顧客等著買去當午餐。麵包店在午餐的離峰時間,有半小時的午休。到了下午,除了麵包,也要做可頌、檸檬蛋糕、乳酪蛋糕、牛奶棒和各種餅乾。到了小學生放學時間的前一個小時,她負責做沙拉餐包。這是她最喜歡的工作,把中午出爐放涼的橢圓形餐包從中央切開,夾三兩片生菜,然後往裡面塞滿馬鈴薯沙拉或者鮪魚沙拉。她能想像阿公阿嬤帶著孫子孫女上門,小孩子們大口咀嚼餐包的滿足模樣。這也是她一天工作的收尾。雖然店面會一路開到晚餐時間,廚房烤箱也還在陸續出爐新鮮的麵包,但是她晚上六點上第一堂課,必須回到宿舍盥洗和收拾書包,如果作業已經寫完,也可以小小午睡片刻。
她每天在麵包店從早晨六點半待到下午四點,日日都是同樣的生活。她並不無聊,也不覺得枯燥,學習新知讓她充滿能量。老闆是她的師父,但老闆太忙了,簡單指點一番就得把她交給二手師傅,於是她整天都跟在二手師傅後面。二手師傅身軀嬌小,手指靈活,卻也可以輕鬆扛一個二十幾公斤的麵粉袋,搬動打了十八公斤麵糰的攪拌缸。二手師傅會充滿耐性地告訴她,細活和粗活各有各的訣竅,而那些訣竅要如何掌握。
立式三層的大烤箱比她還高,沈重的烤盤進出最上層烤箱對初學者來說相當費力,同樣需要技巧。她第一次獨自取出最上層的出爐麵包,手臂失衡在烤箱門緣靠了一下,燙得連烤盤都要失手落在身上。忙碌的廚房裡只有二手師傅眼尖,迅速穿戴好隔熱手套從旁一把將烤盤接過去。她為此感激得不得了。事後二手師傅示範過正確的取盤方法,證明只要懂訣竅,即使二手師傅比她更矮小一點,動作卻是又輕巧又穩定。
她起先叫二手師傅「老師」,二手師傅失笑,糾正她:「我不會教學生,只是比你大很多而已,你叫我大姐好了。」
那就是大姐。相對的,大姐叫她「小孩」。
大姐的工時比她長,早上六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傍晚出爐所有麵包以後,會與老闆、老闆娘一起刷洗地板清潔廚房,烤盤與抹布洗乾淨晾起來了才結束一天的工作。麵包店門市連帶廚房週休二日,但每個星期天下午,大姐都提前去店裡準備隔天早上需要的三明治配料。
她當學徒的大半年後,暑假店裡的訂單增加,週末假日老闆和老闆娘偶爾加班做餅乾和餐盒。老闆問她要不要假日也來打工,她想自己反正假日無處可去,上班日還有老闆娘下廚煮的一頓午飯,順勢也就答應了。——結果星期天下午,遇見來備料的大姐,大姐問她:「你假日都不出去玩嗎?」
她想了想才說:「我不知道哪裡可以玩。」
那個星期天下午收工,出店舖之後大姐叫她到一邊。
「小孩,你有沒有去過釣蝦場?」
「釣蝦場是什麼?」
大姐說:「走,我帶你去。」
那就上了大姐的車,車子開到北屯。
釣蝦場大門進去,室內有游泳池那樣大的池子,池子外圍繞一圈坐在塑膠椅上的釣客。往旁邊看過去,有一大塊用餐區,餐桌上方配備燒烤專用的抽風系統,牆邊還有一列立式冰箱,冰箱裡擺滿生鮮食材。也有開放式的餐檯,擺放花花綠綠的飲料機,柳橙色的冰沙在機器裡面順時針轉動。
大姐教她釣泰國蝦。
餌食是豬肝,用小刀子分切成小小一塊,勾一點點就能釣蝦。
她一個小時釣三隻蝦,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好玩。
連同大姐釣上的那十幾隻蝦,她們當場抹鹽烤了吃掉。份量不夠一頓晚飯,大姐說讓她儘管點菜,這裡多得是顧客專門上釣蝦場吃熱炒。大姐先點來兩道胡椒蝦和烤秋刀魚,她點的是雞塊和薯條,配飲料機的可口可樂,像在吃兒童餐。
大姐笑說她是小孩子。
「有覺得好玩嗎?」
「好玩。」
「那你有沒有去過山裡釣魚?」
後來,她們就去釣魚。
3
溪流裡釣魚,比釣蝦場更需要技巧。
電視電影看過人家釣魚,甩魚竿甩得很帥氣,現實是一甩竿子就會勾到竹葉或樹枝,得想方設法去把鉤子拉回來。不能硬拉,一使蠻力釣線就會斷在半空。釣魚是一門功夫。
林蔭底下的溪流釣魚,周邊環境不好甩竿,要把鉤子拉在胸前,利用魚竿尖端的彈性把鉤子甩出去。要巧勁,也要靈敏,一不小心鉤子沒甩出去會直接勾到捏著魚鉤的那隻手。能不能把鉤子與浮標甩到想要的地方,仰賴經驗累積。有時要反覆甩兩三次,才能順利抵達內心預想的位置。小陸橋底下的溪流平緩,離岸越遠溪水越深,水裡也有些亂石錯落與水流漂木什麼的,鉤子要是沉錯位置也會隨著水流勾在底下。
攔砂壩有高度段差,勾在底下的魚鉤基本上沒有救回的可能,水潭不深的位置倒是有機會取回。
大姐站在岸上左右評估,確定能回收才踩著連襪膠鞋下水。
她站在岸上持釣竿,拉直釣線讓大姐知道位置。大姐不讓她下水,說初學者不懂溪流危險。於是她勾了幾次,大姐就下水幾次。第一次下水時,溪流只淹到大姐的小腿肚。第二次下水,直直淹到大腿。第三次,大姐還得蹲下身子去摸索才取回鉤子,上岸時渾身溼透,衣服緊緊地貼在肌膚上。溪流有風吹拂,她著急著脫了薄外套披在大姐的肩上。
大姐說:「不會冷,太陽曬曬就乾了。」
她堅持要大姐穿她的外套,大姐笑著嘆氣。
那天釣的是溪哥。溪哥體型小,十五公分就算是大魚。一上午也釣足夠了,乾脆打道回府。到大姐家,合力在水龍頭底下把溪哥處理乾淨,小魚不必去鱗片,抓一點鹽巴與麵包粉,用熱油去炸,就是香香酥酥的一大盤。她以前做炸雞,炸魚駕輕就熟。大姐在旁起一鍋熱水滾水餃,三十顆韭菜水餃同時上桌。大姐的廚房整潔乾淨,一張折疊的小圓桌當餐桌,整個公寓也只有兩張椅子。炸魚與水餃兩大盤,配冰箱裡備好的涼拌小黃瓜和酸甜味台式泡菜,吃到撐肚子。
她問大姐沒有丈夫嗎?大姐說沒想過跟男人結婚。
那男朋友?
「沒緣分。快三十歲的女人,不想去服侍人家爸爸媽媽,還是自己過日子就好。」
她的外套與大姐換下來的衣服都在洗衣機裡滾過一遍脫水了,還沒晾乾。夕陽底下,曬衣桿上的外套隨風搖擺。
她看著大姐的側臉,夕陽照出大姐臉上細細的絨毛,眉毛和眼睫毛都像鑲著金色的流光。
「還想去釣魚嗎?」
「想。」
「下次,帶你去更漂亮的山。」
那就是下一個週末。
一樣的假日上午,早晨六點鐘,她像小鳥一樣飛出宿舍。
大姐站在宿舍外面,臂彎掛著她那件洗淨的薄外套。
她飛奔過去,大姐連同那件外套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4
女生跟女生,也可以嗎?
不可思議的是,她幾乎沒有煩惱這件事,彷彿同性別的戀愛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比起「跟女人在一起」這件事,她害怕的似乎更是「跟一個人在一起」。她的爸爸媽媽都外遇,婚姻是一場悲劇。媽媽自殺以後,爸爸與繼母結婚,奶奶跟繼母婆媳不合,她剛屆十二歲的國中一年級,就在夢裡一把火燒光了家裡那棟老舊的透天厝,內心感到無比清淨。她能跟特定的某個人好好相處嗎?她不知道。
可是跟大姐在一起,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上班的日子,大姐對她溫柔而嚴格,沒有鬆懈二手師傅對學徒應有的指導態度。提早一節課放學的星期五,大姐接她去吃水果冰,吃蚵仔煎,去打保齡球,趕在宿舍午夜的門禁之前送她回去。她好幾次問過大姐,不能外宿在大姐家嗎?大姐每次都微笑揉她的頭髮說:「未成年的小孩子,要當乖寶寶啊。」其實她並不特別貪圖外宿的什麼,純粹是喜歡大姐的寵溺口吻。
她十七年的人生裡,只對大姐撒嬌。她想,大姐也喜歡她撒嬌。
「你有沒有吃過蒙古烤肉?」
「沒有。」
「帶你去吃。」
車子開到旱溪夜市。蒙古烤肉是兩人一份,店家給顧客一只碗公,檯面上幾十種食材不論蔬菜、豆皮、油條、米血、海帶、香菇,任由顧客憑本事堆成一碗,交給店家下肉片與醬汁炒成一盤鹹鹹甜甜的什錦炒菜,附餐是免費的白飯、熱湯和紅茶。蒙古烤肉根本沒有「烤肉」,但這沒什麼要緊,重點是食材一層一層往上疊的挑戰樂趣。大姐讓她一個人慢慢挾菜堆菜,她沒技巧,手上那一碗疊好了,比排在前面的那個客人還硬生生矮了一半。
她有點沮喪地說:「我失敗了。」
大姐微笑說:「哪有失敗,第一攤就吃飽,怎麼叫逛夜市?」
抹一嘴油從蒙古烤肉攤出來,再去吃了豆乳雞和滷豆干。總是買一份,一人一隻竹籤分著吃。大姐問她要不要吃蔥油餅的時候,她已經飽得快走不動。可是,她遠遠看見一個小攤子,氣球一樣掛著白色的、粉紅色、藍紫色的袋裝雲朵。
「我想吃棉花糖。」
「好啊。」
「大姐買給我吃,可以嗎?」
大姐揉揉她的後腦勺說好。
跟大姐出門,最初都是大姐請客,她幾次扭捏接受,後來說開了,她不想佔大姐便宜,盡量平均分攤。她從來不直接要求大姐送她什麼,棉花糖是第一次。大姐卻一點都不驚訝,買來透明塑膠袋套著的兩團棉花糖,一團白色,一團粉紅色。
大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說:「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顏色,兩個都給你。」
她忍不住解釋說:「因為我也還算是小孩子嘛。」
大姐湊到她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沒事,你是小寶寶,我也喜歡你。」
就是那一刻,她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
她以前最討厭被當做小孩子看待。唯有在大姐面前,她甘願當小孩子。
她在老家,其實當不了小孩子。國中畢業前夕,家裡一團混亂,她沒辦法跟任何一個家人談論升學方向。奶奶不必說,爸爸和繼母那時已經吵到要鬧離婚,雙方爭執不下的是弟弟的監護權。這些人就算了,但即使是她親密的姊姊也沒有辦法溝通。她從家裡逃走,畢業之後讀夜校,白天拚命賺錢,想更早一步真真正正地脫離那個家。
從那樣的家逃出來,她始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特定的某個人好好相處。但是,大姐叫她小孩子,乖寶寶,小寶寶,她卻融化,像春天迎面吹來的風,像雨後清晨長出來的樹梢嫩葉,像是心臟第一次知道怎麼跳動。
5
她想,她的新生是從麵包店開始的吧。
一天九個小時工時,比學校上課時數還長,更不要說只是回去睡覺的宿舍,她的生活全在麵包店。
儘管勞動工作很不容易,夏天有兩百度高溫的烤箱讓人流汗,冬天需要碰水的備料工作讓人雙手龜裂,但麵包店的每一天都是安穩的。午休只有半小時,她知道這違反勞基法,不過哪裡的工作不違反勞基法呢?至少麵包店供餐的午飯很好吃。
大姐是她的大姐。老闆和老闆娘,也像哥哥姐姐。
擔任店長的老闆娘負責門市經營,平日必須捉緊空檔準備午餐。通常主菜都是先備好,加熱後就能上桌的料理,像是椰漿與香料燉煮的牛肉或雞肉,加了蔬菜泥與薑黃的辛辣咖哩,花生醬風味的沙嗲雞肉串,有時也有白菜滷、紅燒牛肉、香菇花枝羹。簡單的配菜當場現做,一道清燙的青菜、一道豆子或者蔬菜沙拉,以及煎炸得外脆內嫩的半熟荷包蛋。老闆娘看她年紀小,有時候特別問她想吃什麼。她什麼都吃,倒是老闆娘不吃豬肉,常見的滷肉、肉臊和煎香腸,一次也沒上桌。
不吃豬肉是因為穆斯林的信仰。印尼籍的老闆娘二十歲來台灣,在社區裡當看護工,經常代替雇主上菜市場和麵包店添購食物——這跟麵包店的午休一樣,是違法的——就在那一段往來的時光裡,印尼少女跟台灣青年日久生情,決定結為連理。老闆皈依伊斯蘭教,從此也不吃豬肉了。
那不是有點像羅曼史嗎?
她想,那也像是甜美到不可思議的愛情電影吧。
老闆與老闆娘結婚,是她進麵包店一年以前的事情。老闆娘只比她大五歲,夏天結束時確認懷孕,到了冬天肚子已經顯得圓滾滾。他們說照過超音波,裡面是雙胞胎。是一對雙胞胎啊。她那之後就經常側目那個圓滾滾的肚子。
老闆娘的肚子大得妨礙行動,老闆找了母親回來當幫手。在老闆娘負責門市以前,本來就是老闆的母親老老闆娘坐鎮店面的門市櫃檯。聖誕節訂單進入高峰期的時候,老老闆娘開始每天早飯、午飯的兩個尖峰時刻騎電動機車上門支援。
雖然叫作「老老闆娘」,老老闆娘只不過六十歲。她此前沒看過老老闆娘,因為早在她進麵包店以前,老老闆娘就退休了。關於老老闆娘的往事,都是她從老闆娘口裡聽來的。這間店是老老闆娘與老老闆年輕時代白手起家的小店面,老老闆習慣半夜三、四點起早摸黑獨自幹活,好幾年前的一場寒流害他心肌梗塞倒在廚房裡,辦完喪事以後店面就由老闆接下來。老闆調整了營業時間,也改變銷售品項。老闆娘還不是老闆娘,只是顧客的那段日子,老老闆娘總是故意讓老闆從廚房到門市來幫忙結帳,給他們牽紅線。老闆結婚後,老闆娘花幾個月時間熟悉門市經營,老老闆娘立刻爽快交棒。退休的老老闆娘沒跟老闆兩口子住一起,反而回老家跟姐妹同居,每個星期輪著去溪頭、杉林溪、竹山、大坑走登山步道,還學起水彩畫,說是終於有自己的人生了。
聽起來全是好的。
老老闆娘身體硬朗,性格也開朗。做三明治的時候,老老闆娘的手腳俐落,比十七歲的她還要敏捷。七點開始顧客上門,老老闆娘招呼聲比老闆娘還要響亮。早餐尖峰時刻過去,老老闆娘騎車去近郊健行,中午以前回到店裡張羅大家的午飯伙食。
她觀望老老闆娘和老闆娘之間的互動,不只一次心底浮起擔憂,懷疑午飯桌上會不會出現一鍋滷豬腳、煎豬肝、肉臊炒米粉,或者蘿蔔排骨湯和豬血湯。像是她繼母麩質過敏不能吃麵粉,奶奶知道以後天天要家裡的看護煮湯麵。但是她多慮了。老老闆娘吃素,每天除了常備一道非豬肉的葷菜,員工伙食吃的是各種各樣的炒青菜、香菇和豆腐,還懂得用印尼天貝做醬燒皮蛋天貝。
偶爾有老顧客上門,看見老老闆娘就驚喜。有人問老老闆娘果斷退休了,怎麼捨得下這個事業。老老闆娘哈哈大笑說:「因為我命好啊!事業是年輕人的,我才不要討人厭。」
到那個時候,她才相信這世間也有不是奶奶那樣子的婆婆。
老老闆娘週末假日有自己的活動,所以只要麵包店假日需要人手,她就來加班。
她望著老闆娘的大肚子,能幫忙的盡量幫忙。折餐盒紙、麵包裝袋不必說,假日打工鐘點結束了還幫忙把餐盒一一上到小貨車,只差沒有駕照可以幫老闆娘開車送貨。
老闆娘的肚子都快頂到方向盤。
她忍不住問老闆娘:「這樣怎麼能開車,老闆欺負你吧?」
老闆娘滿臉幸福地笑:「他沒有欺負我啊!我是懷孕,不是生病。」
「那就好。」她由衷的說。
因為她的新生,是從麵包店開始的。
回過頭,大姐正等著她。
下午三點半,大姐的車子開到烏日的知高圳。
沿著河圳有綠蔭步道,能一路走上大肚山的登山步道。
釣魚必須是早晨,假日加班的日子通常不釣魚。她們的假日下午去看過電影,泡過漫畫店,去過棒球打擊場揮棒,也還去釣蝦場,去逛夜市。聽說大肚山的夕陽好看,正好趁著午後走知高圳。
起先是平整的道路與階梯,更深入就是一段長長的山路。大肚山是這一帶的制高點,太陽一寸一寸緩慢降落的時刻,眼前盡是滿天如火燒過的艷紅色晚霞。
她們中途停下來喝水。
她凝視著大姐,大姐凝視著她。
她微笑起來的時候,大姐伸手揉亂她後腦勺的頭髮。
「小寶寶,你是不是喜歡老闆娘?」
她傻住。
這是什麼問題?
「你一直很在意老闆娘呀,我都有看見。我大你這麼多,老闆娘跟你年紀近多了,又比我漂亮,你會喜歡老闆娘,也沒有很奇怪。」
「不是,不對,那個不是喜歡。」
「但是你在意她。」大姐很篤定。
她無法反駁。大姐說得對。她在意老闆娘。
因為她沈默,大姐也沈默了。
大肚山的夕陽融成火焰,滿山遍野都是橘紅色的光彩。
6
她們在登頂之後折返。
天空像是火焰燃盡以後轉為灰燼,橘紅色的晚霞逐漸轉化成藍紫色的夜幕。月亮和金星在剛擦黑的夜空裡閃閃發亮。
她對大姐說了她的故事。
她是雙胞胎當中的妹妹。媽媽在她們八歲的時候自殺了。她想不透媽媽為什麼甘願捨棄兩個女兒而獨自去死。她經常想這件事,想著是因為沒有人善待媽媽嗎?她也經常想,選擇自殺的媽媽,沒想過她們雙胞胎姐妹的未來,也不會得到善待嗎?
媽媽自殺的那一年冬天,她請開計程車的鄰居阿姨載她去外婆家。鄰居阿姨不知道她外婆家在哪裡,於是開車載她在市街繞了一圈就送她回家。鄰居阿姨連車費都沒收,她奶奶卻大發雷霆。從那一天開始,她就是奶奶最討厭的孫女。家裡要是煮一鍋燒酒雞,雞腿是爸爸和弟弟的,繼母與姊姊能挑著喜歡的肉吃,而她碗裡永遠只有兩隻雞腳。
奶奶說她是蠢豬,媽媽外遇,在外面有男人,外公外婆都是幫兇,全部都是壞人,只有蠢豬才會想念他們。奶奶還說,當年是爸爸受到媽媽的背叛,所以才會不得已外遇,最後在媽媽過世後負起責任娶了繼母。她的雙胞胎姊姊深信奶奶的說詞。她也想不透姊姊為什麼會相信奶奶,弟弟只小她們兩歲,那個時間點媽媽肯定全心全力只顧著照顧還是幼兒的她們,哪裡來的時間能夠外遇?而且奶奶一心只愛著繼母所生的弟弟,根本沒把她們姐妹看在眼底。
奶奶的胡扯說詞,爸爸的無恥行徑,都讓她感到噁心。她從來不相信奶奶,更因為奶奶對待看護和繼母的方式根本是精神折磨,到來繼母幾乎發瘋,無數次進出醫院。可是爸爸和姊姊,竟然還是堅定地跟奶奶站在同一邊。她感覺身體裡流淌的血,來自那樣的奶奶與父親,是令人打從心底發寒的可怕事實。相貌跟她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妹,卻無法心靈相通,更讓她痛苦難言。
也許這個血緣會是一條鎖鏈呢?奶奶、父親與繼母組成的家庭是炮火不斷的戰場,彷彿一場預告,預告她們姐妹未來終將踏上一樣的悲慘道路。她十二歲那一年,在夢裡放一把火燒乾淨了家裡的那棟老透天厝,像是跟世界徹底清算,內心無比清淨。醒來以後她知道,她要是不離開這個家,總有一天她真的會放那一把火。所以她從家裡逃走,遠遠逃離家鄉,想要捨棄一切,最好從此做個沒有名字,也沒有記憶的人。
但她確實在意老闆娘。
老闆娘讓她重新想起自殺的媽媽。挺著懷孕雙胞胎的肚子,也許媽媽當年也曾經滿臉幸福的笑容。她重新想起爸爸,想起奶奶。她害怕老老闆娘像奶奶,在看不見的地方苛待老闆娘,也害怕老闆像她爸爸,也許不久之後就會外遇某個女人。
可是麵包店是她新生的起點,她不願意這座小店是那棟老透天厝。她在意老闆娘,因為老闆娘的幸福,也意味著她有幸福的可能。
她終於承認她想要的不是逃跑,是一個可以安身的所在。
那可能是每天早晨的三明治,每天下午的沙拉餐包。可能是夏天熱烘烘的烤箱,冬天令雙手龜裂的冷水。是日復一日的勞動。
也可能,是釣魚時的綠蔭。是老舊的運動休旅車。
而很有可能,是大姐緊緊握住她的那隻手,是大姐連同外套把她抱進懷裡的臂彎。
天空全部都黑了。
大姐緊緊地環抱著她。
「小孩,你相信我吧。」
「我相信你。」
「黃宇晴,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她淚如雨下。
這是第一次大姐叫她的全名。
她逃避家,也逃避自己,以為這樣可以逃避命運。可是這一刻,溫暖的懷抱裡她感覺到,她必須完整地接受自己的身世。
屬於黃宇晴的身世。
自殺的母親,發瘋的女人,失衡的家庭,毀滅性的悲劇。必須在她接受了黃宇晴的身世以後,才能由她親手明確地斬斷命運的悲劇鎖鍊。
在那個滿天星光的夜空底下,大姐幫她擦去眼淚,輕輕地親吻了她。
——像春天迎面吹來的風,像雨後清晨長出來的樹梢嫩葉,像是生命第一次知道如何勇敢。
她是黃宇晴。
這是十七歲的黃宇晴,小小的愛情故事。
Yang Shuang-zi
Yang Shuang-zi is a Taiwanese novelist and researcher of subculture and popular literature. Born in 1984 in Taichung, her real name is Yang Jo-Tzu. Around the year 2008, Yang was deeply attracted by the Yuri culture. As a novel creator and scholar, her field of study includes popular literature and ACG subculture, with different papers published in journals and books. In 2016, her first Yuri novel “The Man Scooping up the Moon” was published, followed by “The Season When Flowers Bloom” in 2017 and “Blossoming Girls of Gorgeous Island” in 2018. Both are Yuri novels with Taiwan under Japanese colonization as the backg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