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宇晴

楊双子

1

 她跟大姐去釣魚。

 上午六點鐘,宿舍的門禁才開。假日的清晨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鐵門前面,等著六點整舍監準時開門。暑假過去不久,日頭依然早早昇起,她起床時天空已經擦亮了。大姐等在宿舍外,一見到她就露出笑容。她飛奔過去,自覺有點像隻從籠子裡被放出的小鳥,那時大姐就會緊緊握住她的手。

 「走,帶你去吃早飯。」

 「你又知道我沒吃。」

 「一大早在宿舍能吃什麼,我們去吃好料。」

 大姐笑著說,伸手揉亂她後腦勺的短頭髮。

 老休旅車要從台中駛向南投,上國道以前吃的早飯是現宰溫體牛肉湯,一人一大碗油滋滋的腿庫滷肉飯,配菜有醬汁入味的滷豆腐、滷貢丸,清香鮮甜的燙四季豆與地瓜葉。老車跟吃飽了的她們一樣有勁,鑽進彎彎繞繞的山區,抵達鹿谷的時候日頭還不熾烈。

 她跟著大姐釣魚,這只是第二趟。

 老車駛到山區,直到山路小徑的盡頭車子進不去為止。她們開後車廂,在車後換上一種叫做「撻米」的連襪膠鞋,以便沿著溪岸走過泥濘與大小溪石,深入到幽靜的溪流釣點。山裡到處是叢生的箭竹與她叫不出名字的林樹,林蔭與溪床傳來鳥的叫聲與蟲的鳴響,對她來說一切都是新世界。大姐熟門熟路了,憑經驗知道哪裡是好的釣點。像是廢棄的攔砂壩,有平整的水泥地,也有綠蔭可供躲藏。第一次釣魚那時,去的就是攔砂壩。但這次不是,她們去的是山裡的一座小陸橋底下,有一汪流水不那麼湍急的水潭,就地找了平整的大石頭,安置釣魚行囊。

 大姐教她綁釣線、浮標、鉛錘、魚鈎,魚餌是軟軟白白的麵包蟲,另外還有比麵包蟲體型更小許多的小蟲,抓一把小蟲撒到水裡,可以誘引魚群。說是蟲,看起來根本只是大蛆和小蛆。大姐笑著問她:「會怕嗎?」她挺起胸膛說:「我十七歲了,快成年了!」大姐抿著嘴笑說:「還是小孩子。」

 她無法反駁。

 大姐年長她十二歲,足足一輪。

 「但是我比你高啊。」她不服氣。

 「五十步笑百步,你也沒有很高啦。」大姐還是笑。

 大姐說得沒錯,雖然大姐體格嬌小,但她也不高大,而且相比之下,長年勞動的大姐雙臂和肩膀都是結實的肌肉。她偶爾從後方凝視著大姐的側影,心想那雙瘦小卻有力量的臂膀,是不是可以扛起全世界。

 「上次在攔砂壩,水聲大,會壓過人講話的聲音,但是在這裡,釣魚的時候要安靜。山裡的魚很少聽見吵鬧的聲音,聽到人講話就跑了。」

 「魚也有長耳朵,聽得見聲音嗎?」

 「聽得見啊。魚還有長眼睛,看見人也會跑,所以動作要小一點,慢一點。魚很聰明,正中午的時候,魚也不會笨笨的在大太陽底下曬日,要是下雨,魚還會躲到石頭底下避雨,那種時候都釣不到魚的。」

 「那如果我想跟你講話怎麼辦?」

 她這麼說,大姐就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想著會不會又被取笑說是小孩子,但是大姐只是微微一笑。

 「那我們,就小小聲的講話吧。」

 她頓時胸口鼓脹,清晰地感覺到心臟跳動。

 只要跟大姐在一起,她就總是這麼快樂。

 

2

 大姐不是她的親姐姐。

 一年前,她打工的炸雞排店結束營業,雞排店的老闆介紹她去學一技之長。她去的是一間老社區裡的傳統西點麵包店,在周邊學區與社區小有名氣,做固定份量的傳統麵包、餅乾和蛋糕,也接單做餐盒,透過網路開發的點心訂單生意穩定成長了一段時間,於是決定再招一個人手。店老闆擔任主要的西點麵包師傅,老闆娘是負責經營的店長,再有一個「二手」師傅。「二手」的意思,就是並非主理全場的助手師傅。「二手」之下是「三手」,「三手」之下是「學徒」。她去做的,就是學徒。

 店面不大,但工作份量不少。她學校宿舍六點開門,六點半到麵包店,負責把備料完成的火腿片、起司片、醃漬小黃瓜、鮪魚沙拉、馬鈴薯沙拉一層一層夾進吐司薄片裡面,用鋸齒狀的麵包刀去掉吐司邊,再對切成三角形的鮪魚三明治、馬鈴薯三明治、火腿起司三明治。做完鹹味的,才做甜味的三明治,像是巧克力三明治、草莓奶油三明治——因為七點開始就會有家庭主婦、上班族和學生上門買去當早餐,而鹹味的比較受歡迎。她曾經把順序弄反,害客人上門卻空手離開,事後被老闆好好說了一頓。做完三明治,吐司邊要蒐集成袋,早餐的尖峰時刻過後,老闆娘會讓一些固定的顧客以很低廉的價格買走。

 三明治裝袋送出廚房之後,她跟上老闆與二手師傅的工作進度,開始學習做麵包。打麵糰、分割麵團、搓圓麵糰,把麵糰依照口味分批做包餡與整型,進烤箱,出爐,上架。這些過程裡麵糰至少經過三次發酵,等待發酵的時間要備妥麵包餡料,沒有停下來的閒暇。每天的第一批麵包出爐在接近十一點的時候,也會立刻有一批顧客等著買去當午餐。麵包店在午餐的離峰時間,有半小時的午休。到了下午,除了麵包,也要做可頌、檸檬蛋糕、乳酪蛋糕、牛奶棒和各種餅乾。到了小學生放學時間的前一個小時,她負責做沙拉餐包。這是她最喜歡的工作,把中午出爐放涼的橢圓形餐包從中央切開,夾三兩片生菜,然後往裡面塞滿馬鈴薯沙拉或者鮪魚沙拉。她能想像阿公阿嬤帶著孫子孫女上門,小孩子們大口咀嚼餐包的滿足模樣。這也是她一天工作的收尾。雖然店面會一路開到晚餐時間,廚房烤箱也還在陸續出爐新鮮的麵包,但是她晚上六點上第一堂課,必須回到宿舍盥洗和收拾書包,如果作業已經寫完,也可以小小午睡片刻。

 她每天在麵包店從早晨六點半待到下午四點,日日都是同樣的生活。她並不無聊,也不覺得枯燥,學習新知讓她充滿能量。老闆是她的師父,但老闆太忙了,簡單指點一番就得把她交給二手師傅,於是她整天都跟在二手師傅後面。二手師傅身軀嬌小,手指靈活,卻也可以輕鬆扛一個二十幾公斤的麵粉袋,搬動打了十八公斤麵糰的攪拌缸。二手師傅會充滿耐性地告訴她,細活和粗活各有各的訣竅,而那些訣竅要如何掌握。

 立式三層的大烤箱比她還高,沈重的烤盤進出最上層烤箱對初學者來說相當費力,同樣需要技巧。她第一次獨自取出最上層的出爐麵包,手臂失衡在烤箱門緣靠了一下,燙得連烤盤都要失手落在身上。忙碌的廚房裡只有二手師傅眼尖,迅速穿戴好隔熱手套從旁一把將烤盤接過去。她為此感激得不得了。事後二手師傅示範過正確的取盤方法,證明只要懂訣竅,即使二手師傅比她更矮小一點,動作卻是又輕巧又穩定。

 她起先叫二手師傅「老師」,二手師傅失笑,糾正她:「我不會教學生,只是比你大很多而已,你叫我大姐好了。」

 那就是大姐。相對的,大姐叫她「小孩」。

 大姐的工時比她長,早上六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傍晚出爐所有麵包以後,會與老闆、老闆娘一起刷洗地板清潔廚房,烤盤與抹布洗乾淨晾起來了才結束一天的工作。麵包店門市連帶廚房週休二日,但每個星期天下午,大姐都提前去店裡準備隔天早上需要的三明治配料。

 她當學徒的大半年後,暑假店裡的訂單增加,週末假日老闆和老闆娘偶爾加班做餅乾和餐盒。老闆問她要不要假日也來打工,她想自己反正假日無處可去,上班日還有老闆娘下廚煮的一頓午飯,順勢也就答應了。——結果星期天下午,遇見來備料的大姐,大姐問她:「你假日都不出去玩嗎?」

 她想了想才說:「我不知道哪裡可以玩。」

 那個星期天下午收工,出店舖之後大姐叫她到一邊。

 「小孩,你有沒有去過釣蝦場?」

 「釣蝦場是什麼?」

 大姐說:「走,我帶你去。」

 那就上了大姐的車,車子開到北屯。

 釣蝦場大門進去,室內有游泳池那樣大的池子,池子外圍繞一圈坐在塑膠椅上的釣客。往旁邊看過去,有一大塊用餐區,餐桌上方配備燒烤專用的抽風系統,牆邊還有一列立式冰箱,冰箱裡擺滿生鮮食材。也有開放式的餐檯,擺放花花綠綠的飲料機,柳橙色的冰沙在機器裡面順時針轉動。

 大姐教她釣泰國蝦。

 餌食是豬肝,用小刀子分切成小小一塊,勾一點點就能釣蝦。

 她一個小時釣三隻蝦,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好玩。

 連同大姐釣上的那十幾隻蝦,她們當場抹鹽烤了吃掉。份量不夠一頓晚飯,大姐說讓她儘管點菜,這裡多得是顧客專門上釣蝦場吃熱炒。大姐先點來兩道胡椒蝦和烤秋刀魚,她點的是雞塊和薯條,配飲料機的可口可樂,像在吃兒童餐。

 大姐笑說她是小孩子。

 「有覺得好玩嗎?」

 「好玩。」

 「那你有沒有去過山裡釣魚?」

 後來,她們就去釣魚。

 

3

 溪流裡釣魚,比釣蝦場更需要技巧。

 電視電影看過人家釣魚,甩魚竿甩得很帥氣,現實是一甩竿子就會勾到竹葉或樹枝,得想方設法去把鉤子拉回來。不能硬拉,一使蠻力釣線就會斷在半空。釣魚是一門功夫。

 林蔭底下的溪流釣魚,周邊環境不好甩竿,要把鉤子拉在胸前,利用魚竿尖端的彈性把鉤子甩出去。要巧勁,也要靈敏,一不小心鉤子沒甩出去會直接勾到捏著魚鉤的那隻手。能不能把鉤子與浮標甩到想要的地方,仰賴經驗累積。有時要反覆甩兩三次,才能順利抵達內心預想的位置。小陸橋底下的溪流平緩,離岸越遠溪水越深,水裡也有些亂石錯落與水流漂木什麼的,鉤子要是沉錯位置也會隨著水流勾在底下。

 攔砂壩有高度段差,勾在底下的魚鉤基本上沒有救回的可能,水潭不深的位置倒是有機會取回。

 大姐站在岸上左右評估,確定能回收才踩著連襪膠鞋下水。

 她站在岸上持釣竿,拉直釣線讓大姐知道位置。大姐不讓她下水,說初學者不懂溪流危險。於是她勾了幾次,大姐就下水幾次。第一次下水時,溪流只淹到大姐的小腿肚。第二次下水,直直淹到大腿。第三次,大姐還得蹲下身子去摸索才取回鉤子,上岸時渾身溼透,衣服緊緊地貼在肌膚上。溪流有風吹拂,她著急著脫了薄外套披在大姐的肩上。

 大姐說:「不會冷,太陽曬曬就乾了。」

 她堅持要大姐穿她的外套,大姐笑著嘆氣。

 那天釣的是溪哥。溪哥體型小,十五公分就算是大魚。一上午也釣足夠了,乾脆打道回府。到大姐家,合力在水龍頭底下把溪哥處理乾淨,小魚不必去鱗片,抓一點鹽巴與麵包粉,用熱油去炸,就是香香酥酥的一大盤。她以前做炸雞,炸魚駕輕就熟。大姐在旁起一鍋熱水滾水餃,三十顆韭菜水餃同時上桌。大姐的廚房整潔乾淨,一張折疊的小圓桌當餐桌,整個公寓也只有兩張椅子。炸魚與水餃兩大盤,配冰箱裡備好的涼拌小黃瓜和酸甜味台式泡菜,吃到撐肚子。

 她問大姐沒有丈夫嗎?大姐說沒想過跟男人結婚。

 那男朋友?

 「沒緣分。快三十歲的女人,不想去服侍人家爸爸媽媽,還是自己過日子就好。」

 她的外套與大姐換下來的衣服都在洗衣機裡滾過一遍脫水了,還沒晾乾。夕陽底下,曬衣桿上的外套隨風搖擺。

 她看著大姐的側臉,夕陽照出大姐臉上細細的絨毛,眉毛和眼睫毛都像鑲著金色的流光。

 「還想去釣魚嗎?」

 「想。」

 「下次,帶你去更漂亮的山。」

 那就是下一個週末。

 一樣的假日上午,早晨六點鐘,她像小鳥一樣飛出宿舍。

 大姐站在宿舍外面,臂彎掛著她那件洗淨的薄外套。

 她飛奔過去,大姐連同那件外套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4

 女生跟女生,也可以嗎?

 不可思議的是,她幾乎沒有煩惱這件事,彷彿同性別的戀愛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比起「跟女人在一起」這件事,她害怕的似乎更是「跟一個人在一起」。她的爸爸媽媽都外遇,婚姻是一場悲劇。媽媽自殺以後,爸爸與繼母結婚,奶奶跟繼母婆媳不合,她剛屆十二歲的國中一年級,就在夢裡一把火燒光了家裡那棟老舊的透天厝,內心感到無比清淨。她能跟特定的某個人好好相處嗎?她不知道。

 可是跟大姐在一起,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上班的日子,大姐對她溫柔而嚴格,沒有鬆懈二手師傅對學徒應有的指導態度。提早一節課放學的星期五,大姐接她去吃水果冰,吃蚵仔煎,去打保齡球,趕在宿舍午夜的門禁之前送她回去。她好幾次問過大姐,不能外宿在大姐家嗎?大姐每次都微笑揉她的頭髮說:「未成年的小孩子,要當乖寶寶啊。」其實她並不特別貪圖外宿的什麼,純粹是喜歡大姐的寵溺口吻。

 她十七年的人生裡,只對大姐撒嬌。她想,大姐也喜歡她撒嬌。

 「你有沒有吃過蒙古烤肉?」

 「沒有。」

 「帶你去吃。」

 車子開到旱溪夜市。蒙古烤肉是兩人一份,店家給顧客一只碗公,檯面上幾十種食材不論蔬菜、豆皮、油條、米血、海帶、香菇,任由顧客憑本事堆成一碗,交給店家下肉片與醬汁炒成一盤鹹鹹甜甜的什錦炒菜,附餐是免費的白飯、熱湯和紅茶。蒙古烤肉根本沒有「烤肉」,但這沒什麼要緊,重點是食材一層一層往上疊的挑戰樂趣。大姐讓她一個人慢慢挾菜堆菜,她沒技巧,手上那一碗疊好了,比排在前面的那個客人還硬生生矮了一半。

 她有點沮喪地說:「我失敗了。」

 大姐微笑說:「哪有失敗,第一攤就吃飽,怎麼叫逛夜市?」

 抹一嘴油從蒙古烤肉攤出來,再去吃了豆乳雞和滷豆干。總是買一份,一人一隻竹籤分著吃。大姐問她要不要吃蔥油餅的時候,她已經飽得快走不動。可是,她遠遠看見一個小攤子,氣球一樣掛著白色的、粉紅色、藍紫色的袋裝雲朵。

 「我想吃棉花糖。」

 「好啊。」

 「大姐買給我吃,可以嗎?」

 大姐揉揉她的後腦勺說好。

 跟大姐出門,最初都是大姐請客,她幾次扭捏接受,後來說開了,她不想佔大姐便宜,盡量平均分攤。她從來不直接要求大姐送她什麼,棉花糖是第一次。大姐卻一點都不驚訝,買來透明塑膠袋套著的兩團棉花糖,一團白色,一團粉紅色。

 大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說:「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顏色,兩個都給你。」

 她忍不住解釋說:「因為我也還算是小孩子嘛。」

 大姐湊到她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沒事,你是小寶寶,我也喜歡你。」

 就是那一刻,她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

 她以前最討厭被當做小孩子看待。唯有在大姐面前,她甘願當小孩子。

 她在老家,其實當不了小孩子。國中畢業前夕,家裡一團混亂,她沒辦法跟任何一個家人談論升學方向。奶奶不必說,爸爸和繼母那時已經吵到要鬧離婚,雙方爭執不下的是弟弟的監護權。這些人就算了,但即使是她親密的姊姊也沒有辦法溝通。她從家裡逃走,畢業之後讀夜校,白天拚命賺錢,想更早一步真真正正地脫離那個家。

 從那樣的家逃出來,她始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特定的某個人好好相處。但是,大姐叫她小孩子,乖寶寶,小寶寶,她卻融化,像春天迎面吹來的風,像雨後清晨長出來的樹梢嫩葉,像是心臟第一次知道怎麼跳動。

 

5

 她想,她的新生是從麵包店開始的吧。

 一天九個小時工時,比學校上課時數還長,更不要說只是回去睡覺的宿舍,她的生活全在麵包店。

 儘管勞動工作很不容易,夏天有兩百度高溫的烤箱讓人流汗,冬天需要碰水的備料工作讓人雙手龜裂,但麵包店的每一天都是安穩的。午休只有半小時,她知道這違反勞基法,不過哪裡的工作不違反勞基法呢?至少麵包店供餐的午飯很好吃。

 大姐是她的大姐。老闆和老闆娘,也像哥哥姐姐。

 擔任店長的老闆娘負責門市經營,平日必須捉緊空檔準備午餐。通常主菜都是先備好,加熱後就能上桌的料理,像是椰漿與香料燉煮的牛肉或雞肉,加了蔬菜泥與薑黃的辛辣咖哩,花生醬風味的沙嗲雞肉串,有時也有白菜滷、紅燒牛肉、香菇花枝羹。簡單的配菜當場現做,一道清燙的青菜、一道豆子或者蔬菜沙拉,以及煎炸得外脆內嫩的半熟荷包蛋。老闆娘看她年紀小,有時候特別問她想吃什麼。她什麼都吃,倒是老闆娘不吃豬肉,常見的滷肉、肉臊和煎香腸,一次也沒上桌。

 不吃豬肉是因為穆斯林的信仰。印尼籍的老闆娘二十歲來台灣,在社區裡當看護工,經常代替雇主上菜市場和麵包店添購食物——這跟麵包店的午休一樣,是違法的——就在那一段往來的時光裡,印尼少女跟台灣青年日久生情,決定結為連理。老闆皈依伊斯蘭教,從此也不吃豬肉了。

 那不是有點像羅曼史嗎?

 她想,那也像是甜美到不可思議的愛情電影吧。

 老闆與老闆娘結婚,是她進麵包店一年以前的事情。老闆娘只比她大五歲,夏天結束時確認懷孕,到了冬天肚子已經顯得圓滾滾。他們說照過超音波,裡面是雙胞胎。是一對雙胞胎啊。她那之後就經常側目那個圓滾滾的肚子。

 老闆娘的肚子大得妨礙行動,老闆找了母親回來當幫手。在老闆娘負責門市以前,本來就是老闆的母親老老闆娘坐鎮店面的門市櫃檯。聖誕節訂單進入高峰期的時候,老老闆娘開始每天早飯、午飯的兩個尖峰時刻騎電動機車上門支援。

 雖然叫作「老老闆娘」,老老闆娘只不過六十歲。她此前沒看過老老闆娘,因為早在她進麵包店以前,老老闆娘就退休了。關於老老闆娘的往事,都是她從老闆娘口裡聽來的。這間店是老老闆娘與老老闆年輕時代白手起家的小店面,老老闆習慣半夜三、四點起早摸黑獨自幹活,好幾年前的一場寒流害他心肌梗塞倒在廚房裡,辦完喪事以後店面就由老闆接下來。老闆調整了營業時間,也改變銷售品項。老闆娘還不是老闆娘,只是顧客的那段日子,老老闆娘總是故意讓老闆從廚房到門市來幫忙結帳,給他們牽紅線。老闆結婚後,老闆娘花幾個月時間熟悉門市經營,老老闆娘立刻爽快交棒。退休的老老闆娘沒跟老闆兩口子住一起,反而回老家跟姐妹同居,每個星期輪著去溪頭、杉林溪、竹山、大坑走登山步道,還學起水彩畫,說是終於有自己的人生了。

 聽起來全是好的。

 老老闆娘身體硬朗,性格也開朗。做三明治的時候,老老闆娘的手腳俐落,比十七歲的她還要敏捷。七點開始顧客上門,老老闆娘招呼聲比老闆娘還要響亮。早餐尖峰時刻過去,老老闆娘騎車去近郊健行,中午以前回到店裡張羅大家的午飯伙食。

 她觀望老老闆娘和老闆娘之間的互動,不只一次心底浮起擔憂,懷疑午飯桌上會不會出現一鍋滷豬腳、煎豬肝、肉臊炒米粉,或者蘿蔔排骨湯和豬血湯。像是她繼母麩質過敏不能吃麵粉,奶奶知道以後天天要家裡的看護煮湯麵。但是她多慮了。老老闆娘吃素,每天除了常備一道非豬肉的葷菜,員工伙食吃的是各種各樣的炒青菜、香菇和豆腐,還懂得用印尼天貝做醬燒皮蛋天貝。

 偶爾有老顧客上門,看見老老闆娘就驚喜。有人問老老闆娘果斷退休了,怎麼捨得下這個事業。老老闆娘哈哈大笑說:「因為我命好啊!事業是年輕人的,我才不要討人厭。」

 到那個時候,她才相信這世間也有不是奶奶那樣子的婆婆。

 老老闆娘週末假日有自己的活動,所以只要麵包店假日需要人手,她就來加班。

 她望著老闆娘的大肚子,能幫忙的盡量幫忙。折餐盒紙、麵包裝袋不必說,假日打工鐘點結束了還幫忙把餐盒一一上到小貨車,只差沒有駕照可以幫老闆娘開車送貨。

 老闆娘的肚子都快頂到方向盤。

 她忍不住問老闆娘:「這樣怎麼能開車,老闆欺負你吧?」

 老闆娘滿臉幸福地笑:「他沒有欺負我啊!我是懷孕,不是生病。」

 「那就好。」她由衷的說。

 因為她的新生,是從麵包店開始的。

 回過頭,大姐正等著她。

 下午三點半,大姐的車子開到烏日的知高圳。

 沿著河圳有綠蔭步道,能一路走上大肚山的登山步道。

 釣魚必須是早晨,假日加班的日子通常不釣魚。她們的假日下午去看過電影,泡過漫畫店,去過棒球打擊場揮棒,也還去釣蝦場,去逛夜市。聽說大肚山的夕陽好看,正好趁著午後走知高圳。

 起先是平整的道路與階梯,更深入就是一段長長的山路。大肚山是這一帶的制高點,太陽一寸一寸緩慢降落的時刻,眼前盡是滿天如火燒過的艷紅色晚霞。

 她們中途停下來喝水。

 她凝視著大姐,大姐凝視著她。

 她微笑起來的時候,大姐伸手揉亂她後腦勺的頭髮。

 「小寶寶,你是不是喜歡老闆娘?」

 她傻住。

 這是什麼問題?

 「你一直很在意老闆娘呀,我都有看見。我大你這麼多,老闆娘跟你年紀近多了,又比我漂亮,你會喜歡老闆娘,也沒有很奇怪。」

 「不是,不對,那個不是喜歡。」

 「但是你在意她。」大姐很篤定。

 她無法反駁。大姐說得對。她在意老闆娘。

 因為她沈默,大姐也沈默了。

 大肚山的夕陽融成火焰,滿山遍野都是橘紅色的光彩。

 

6

 她們在登頂之後折返。

 天空像是火焰燃盡以後轉為灰燼,橘紅色的晚霞逐漸轉化成藍紫色的夜幕。月亮和金星在剛擦黑的夜空裡閃閃發亮。

 她對大姐說了她的故事。

 她是雙胞胎當中的妹妹。媽媽在她們八歲的時候自殺了。她想不透媽媽為什麼甘願捨棄兩個女兒而獨自去死。她經常想這件事,想著是因為沒有人善待媽媽嗎?她也經常想,選擇自殺的媽媽,沒想過她們雙胞胎姐妹的未來,也不會得到善待嗎?

 媽媽自殺的那一年冬天,她請開計程車的鄰居阿姨載她去外婆家。鄰居阿姨不知道她外婆家在哪裡,於是開車載她在市街繞了一圈就送她回家。鄰居阿姨連車費都沒收,她奶奶卻大發雷霆。從那一天開始,她就是奶奶最討厭的孫女。家裡要是煮一鍋燒酒雞,雞腿是爸爸和弟弟的,繼母與姊姊能挑著喜歡的肉吃,而她碗裡永遠只有兩隻雞腳。

 奶奶說她是蠢豬,媽媽外遇,在外面有男人,外公外婆都是幫兇,全部都是壞人,只有蠢豬才會想念他們。奶奶還說,當年是爸爸受到媽媽的背叛,所以才會不得已外遇,最後在媽媽過世後負起責任娶了繼母。她的雙胞胎姊姊深信奶奶的說詞。她也想不透姊姊為什麼會相信奶奶,弟弟只小她們兩歲,那個時間點媽媽肯定全心全力只顧著照顧還是幼兒的她們,哪裡來的時間能夠外遇?而且奶奶一心只愛著繼母所生的弟弟,根本沒把她們姐妹看在眼底。

 奶奶的胡扯說詞,爸爸的無恥行徑,都讓她感到噁心。她從來不相信奶奶,更因為奶奶對待看護和繼母的方式根本是精神折磨,到來繼母幾乎發瘋,無數次進出醫院。可是爸爸和姊姊,竟然還是堅定地跟奶奶站在同一邊。她感覺身體裡流淌的血,來自那樣的奶奶與父親,是令人打從心底發寒的可怕事實。相貌跟她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妹,卻無法心靈相通,更讓她痛苦難言。

 也許這個血緣會是一條鎖鏈呢?奶奶、父親與繼母組成的家庭是炮火不斷的戰場,彷彿一場預告,預告她們姐妹未來終將踏上一樣的悲慘道路。她十二歲那一年,在夢裡放一把火燒乾淨了家裡的那棟老透天厝,像是跟世界徹底清算,內心無比清淨。醒來以後她知道,她要是不離開這個家,總有一天她真的會放那一把火。所以她從家裡逃走,遠遠逃離家鄉,想要捨棄一切,最好從此做個沒有名字,也沒有記憶的人。

 但她確實在意老闆娘。

 老闆娘讓她重新想起自殺的媽媽。挺著懷孕雙胞胎的肚子,也許媽媽當年也曾經滿臉幸福的笑容。她重新想起爸爸,想起奶奶。她害怕老老闆娘像奶奶,在看不見的地方苛待老闆娘,也害怕老闆像她爸爸,也許不久之後就會外遇某個女人。

 可是麵包店是她新生的起點,她不願意這座小店是那棟老透天厝。她在意老闆娘,因為老闆娘的幸福,也意味著她有幸福的可能。

 她終於承認她想要的不是逃跑,是一個可以安身的所在。

 那可能是每天早晨的三明治,每天下午的沙拉餐包。可能是夏天熱烘烘的烤箱,冬天令雙手龜裂的冷水。是日復一日的勞動。

 也可能,是釣魚時的綠蔭。是老舊的運動休旅車。

 而很有可能,是大姐緊緊握住她的那隻手,是大姐連同外套把她抱進懷裡的臂彎。

 天空全部都黑了。

 大姐緊緊地環抱著她。

 「小孩,你相信我吧。」

 「我相信你。」

 「黃宇晴,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她淚如雨下。

 這是第一次大姐叫她的全名。

 她逃避家,也逃避自己,以為這樣可以逃避命運。可是這一刻,溫暖的懷抱裡她感覺到,她必須完整地接受自己的身世。

 屬於黃宇晴的身世。

 自殺的母親,發瘋的女人,失衡的家庭,毀滅性的悲劇。必須在她接受了黃宇晴的身世以後,才能由她親手明確地斬斷命運的悲劇鎖鍊。

 在那個滿天星光的夜空底下,大姐幫她擦去眼淚,輕輕地親吻了她。

 ——像春天迎面吹來的風,像雨後清晨長出來的樹梢嫩葉,像是生命第一次知道如何勇敢。

 她是黃宇晴。

 這是十七歲的黃宇晴,小小的愛情故事。


楊双子

楊双子是一名台灣小說家、大眾文學與次文化研究者。本名楊若慈,1984年生於台中。2008年左右,楊双子開始著迷於百合文化,身為小說創作者的同時,也具有學者的身分,其研究領域為大眾文學、ACG次文化,有單篇論文散見於期刊、專書。2016年出版第一本百合小說《撈月之人》。之後陸續於2017年、2018年分別出版了長篇小說《花開時節》以及短篇小說集《花開少女華麗島》,兩本皆為以日治時期的台灣為背景的百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