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羅曼史」(Not Just Love Stories)計畫始於 2020 年的台灣,由長期關注東南亞移工文化、社會議題及生存情境的主理人宋家瑜發起。其於 2016 年完成的碩士論文〈台灣移工文學場域的生成:以文學獎為例〉,是台灣有史以來,第一本以移工文學為主題的學位論文。相隔數年後面世的「移動羅曼史」計畫,不但延續對文學獎場域的觀察和思考,並且更進一步,提出邀請台灣及印尼作家,就情愛主題進行共筆創作之構想。據宋家瑜所述,構思的起源,是為了讓明明投稿量眾多,卻因移工文學獎(或所有文學獎)「競賽的篩選機制」(2023,頁 154)而難以脫穎而出的羅曼史小說,獲得被閱讀與討論的可能。同時,該寫作計畫並非各自為政,而是以具備高度連動性的小說「接龍」作為方法;所銜接的也並非具體人物、情節或時空,而是更為抽象的情緒、思維、意象與議題。這就像是在所有作家面前,擺上一個共通的棋盤。作家如同棋手,既需要因應上家的路徑去落子,也要反覆思量自身與下家之間的關係。如此「移動」不休的羅曼史書寫,從而便使「台灣/印尼」雙邊的跨文化、跨語境與跨情感交流,獲得一方生長及對話的繁複空間。
一碗米飯・各自表述
在「移動羅曼史」的整體規劃中,文學共創不僅是前期田野調查的一部分,亦可視作後續藝術展演之起始,其樞紐地位自不待言。首部共筆作品以「沒有名
字的女人」(Wanita Tanpa Nama)為概稱,由 Evi Agustika〈吉南蒂〉、蕭鈞毅〈沒有名字的女人〉、Tari Sasha〈沒有記憶的女人〉、楊双子〈黃宇晴〉四篇中短篇小說組合而成。在各章標題方面,有心照不宣的內部呼應;內容則圍繞著雙胞胎、火宅、家暴、外遇、婆媳關係、心理與生理之病等設定,寫出一個又一個如鏡像對照般的女性角色。在創作者的筆下,性別的困境是普遍的,並且無論是走入或走出家庭、進入抑或是離開一段關係,女性最終都選擇借助一個物質的錨點,去建立(或告別)這個世界。那可能是一通撥給摯友的電話、一只裝載著身後物的夾鏈袋、一本與記憶等長的筆記,或一條剛出爐的、如陽光般溫潤鬆軟的麵包。啟之以悲情,承之以低谷,終之以重生——如此水到渠成,是創作者以文字共感的匠心獨具。
第二部共筆作品擴大參與名單,由六位作家的短篇小說所構成,並以「米與愛情」(Nasi Dan Cinta)為主題。對計畫主持方來說,主題的確立既是收束,亦是一種吸取經驗、再作開展的嘗試。而對計畫參與者而言,這意味著在有限的範圍內深化與開鑿,既要與別不同,又得承上啟下,因而必然更顯複雜。觀其成品,確實如此。打頭陣的是楊双子的〈一起吃頓飯吧〉。綜觀《花開時節》、《花開少女華麗島》及《臺灣漫遊錄》等作,將在地美食與百合愛情烹於一爐,向來是這位作家格外拿手的題材取徑。本作亦不例外,借主角沛琪之口,將她與戀人曾怡君在夜間超商相識、因誘捕浪貓相知,從而開始往來、分享回憶與理想、以至相戀的故事娓娓道來。同居首日,沛琪找出購於京都的炊飯土鍋,為戀人燉煮了一鍋極其香軟的白米飯。煮飯花終究盛開,兩人相視而幾乎潸然。米飯在此,既是成家的想像,也是愛情的儀式,更暗示著記憶中原生家庭若非各自再婚、便是從不下廚的缺憾,於現實的當下得到了補償。〈一起吃頓飯吧〉不過短短兩千五百餘字,閱讀起來的體感時間和滿足感,卻遠遠不止如此。作者若真心相信所創造的世界,讀者亦難以不為之動容,因為那確實就是成千上萬個可能的平行時空,裡頭的其中一個。楊双子的作品向來有此特性:不純然以虛構去說服,而是以真誠去感動。
接續在後的,是林新惠的〈小步舞〉。隻身在異國求學的主敘事者「她」,因上網購買二手電鍋,而與一名白人鰥夫結識。在一次又一次的訊息來往之中,「她」分享了生活、學業、與同儕的年齡差距,以及置身其間所感受到的格格不入。白人男性則以校友的身份緬懷,談及故去的妻子 Tina 亦是亞洲留學生,而那來自亡妻的「想煮很多飯,以後一起吃很多很多餐」之宣言,既在內容上與前述的楊双子作品有所呼應,亦不幸成為落空的承諾。女主角在孤寂的異地中,渴望著一個年紀相近而可以說話的人,男主角在失去摯愛的療傷期後,著手整理過往的物件及記憶。兩人均在彼此身上尋獲些許熟悉感,出場的時機與對話的頻率又是如此恰到好處,還因爲雙方均有意使用對方的語言、而確認了那份藏於人情細節中的善意。他們的關係是否將有更進一步的變化?我們並不知情。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在〈小步舞〉中,「米飯」象徵著情感的載體及出口,它連結起兩種殊途同歸的惆悵,也連結起兩個孤獨而有故事的人。意即,人在他鄉,是一種鄉愁,以所愛之人為鄉、卻又目睹其消逝,亦是另一種鄉愁。幸而在香氣和音符的交錯、中文和英文的纏繞之間,故事終於被講述與聆聽,也就從而有了療癒,抑或是昇華的可能。
第三篇是印尼作家 Evi Agustika 的〈如同糯米般黏稠〉。此作聚焦於婚姻,並在議題方面有所延展,以男主人公露曼、第一任妻子莫娜及第二任妻子麗莎之
間的三角關係為主軸。Evi Agustika 寫作經驗豐富,不但在線上平台「KBM app」連載長篇小說,更曾擔任印尼作家社群「KPK」(Komunitas Penulis Kreatif)台灣分會的第二屆社長。值得一提的是,本作雖為短篇,出場人物卻眾多,計有露曼及其父親、母親、兩個妹妹、兩位伴侶、兒子亞當,以及莫娜之父加亞丁格先生等。於此繁複框架中,不難窺得長篇敘事的野心。而在另一方面,再婚、重組家庭、冷暴力、關係破裂、遠走高飛等情節設定,皆讓人聯想起「移動羅曼史」首部共筆作品裡,由 Evi Agustika 所交出的〈吉南蒂〉一文,顯見作家風格及題材偏好均已逐漸成形。回到〈如同糯米般黏稠〉主角露曼曾兩難於為了報恩而迎娶的莫娜,以及因莫娜不孕而再娶的麗莎之間,後由於父親受威壓逝世,故而毅然離開加亞丁格家族,前往「森伯朗島」開啟新生活。至此,「米飯」是愛情、是成家,也是日常農事勞務所得,以及點題的關係明喻:「我們之間的愛與羈絆如同糯米般黏稠」。故事的結尾裡,莫娜及其雙親幡然悔悟,前往島上尋求露曼的諒解。雖則轉折稍顯跳躍,令人不免有些錯愕。不過在該場景中,於沐浴著聖潔光輝的收成季節裡,所有角色終於都成為了「一家人」,進而,也共享了這份黏膩甜美的「愛與羈絆」。
必須坦言的是,〈如同糯米般黏稠〉雖是一篇婚戀小說,卻更像是一則宗教寓言,隱約可見真主阿拉的「一夫多妻」教義,被毫無疑問地接納、嵌合於字句之間。這不禁令人想起印尼女性主義者「卡蒂妮」(Kartini)的生平經歷:她因在極為保守的十九世紀末期,嚴正反對「一夫多妻制」,並公然提倡女性的受教權,而在印尼婦女運動史中佔有一席之地。可最終,卡蒂妮仍舊不敵父親的命令、社會的眼光與宗教的力量,嫁予一名比自己年長二十多歲,並已擁有三個妻子的男性,且在婚後不久便懷孕、生育後即去世。如今,卡蒂妮的生辰被定為印尼的公眾假日,但其思想是否有所傳承、抑或早已佚失,恐怕需要更進一步的討論。信仰使人類的心靈有所寄託,可這並不等同於現實的處境已獲得改善,兩者之間有著明確的隔閡——這想必正是部分敏銳的讀者,難以對這篇〈如同糯米般黏稠〉感同身受的原因所在。
在浪漫的盡頭回望
不知是有意做出區隔,抑或在文字的交感之中,醞釀出了特殊的默契:此前三篇「移動羅曼史」的敘事調性均相對積極正面,而此後三篇,則逐漸走向沉重、分離,乃至毀滅。為首的是曾自費出版《天堂的財富》(Simpanan Surge)、《阿萬》(AWAN)等作品的印尼作家 Neni Triana所完成的〈沒有緣分的炒飯〉。該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憂傷筆調出發,描繪了移工之間的遠距離戀愛關係,那是需要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經營,卻又充滿不確定性的一種情感狀態。女主角蒂亞於高中畢業前夕暫返故鄉外南夢縣(Kabupaten Banyuwangi),並在途中結識未來的戀人彥迪。兩人因一碟錯置的炒飯結緣,很快地訂了婚,又在後續無數個以視訊陪伴彼此進食的夜裡,度過了七年的光陰。蒂亞本以為迎在眼前的是幸福的婚姻生活,卻未料彥迪之母在算命之後,以粗暴簡單的「不適合」為由,要求兒子另娶他人,而彥迪竟也毫無抵抗地接受了。「所有的希望落空,一千個夢想都銷毀了,我們每晚吃炒飯的回憶」——「米飯」是顯而易見的相遇契機,是漫長等待中聊以慰藉的相處時光,可這種日復一日的相依,卻依舊未能抵擋父母之命、神靈之言。
Neni Triana 點出了即便共享日常,愛情之路仍是危機四伏,就連要走到婚姻都極為艱難。承接在後的寫作者蕭鈞毅,則進一步指出婚姻並非終點,所有關係都可能破裂、一切味道均難以複製,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蕭鈞毅的〈紅色絨毯〉是一篇離婚之後,以丈夫視角出發的追憶敘事。「他」與「前妻」本是同事,在一次酒局的互動中迅速走近。結婚以後,妻子離職戒菸、專心備孕,但努力三年均未果,原先相愛的兩人,逐漸不敵這份失敗的沉默所帶來的重量,於是分離。妻子終究成為了前妻,事業與愛情皆風生水起,可是「他」的時間卻始終凝滯於過去,反覆思憶著昔日的互動,並從中感受到懊悔與愧疚:懊悔於自己明明可以做得更多,而愧疚於自己什麼也沒有做。在具有高度藝術性和視覺化效果的〈紅色絨毯〉中,米飯的香氣如同一輛記憶的列車,承載著兩名主要角色在關係與身份上的嬗變歷程。第一節車廂是同事為「他」料理的第一頓飯,第二節車廂是妻子與「他」共居的日常飲食,第三節車廂是離婚後被「他」拔掉的電鍋插頭,以及再難重現的前妻手藝。最後的那節車廂,則是於出差的會議室再度重逢時,明明懷抱著對「煮飯的手法」之疑問、卻一句話也問不出口的「他」,以及帶著「友善卻有距離感的微笑」的「前妻」,或者該稱之為「同行」。情感的煙霧散去,熱氣消退,餘留下來的僅是一張單行道也似的長長紅毯。眼下是孤身一人的商務飯店,來處是已然結束的「婚禮/婚姻」,去處則是茫茫不可知的未來。那電鍋的插頭是否有接上的一天,停滯已久的時間又是否有向前移位的一天,恐怕就連「他」本人亦不知曉。
共筆計畫的壓軸之作,是印尼作家 Tari Sasha 的〈像是受傷的森貢〉。Tari Sasha 曾多次獲得「移民工文學獎」肯定,此前為第一梯次「移動羅曼史」所撰之〈沒有記憶的女人〉,亦將精神病院、心理諮商、鬼神魅影、幻覺、夢境及社會新聞等意象拼貼疊合,技法十分大膽。此篇〈像是受傷的森貢〉,在篇名上引用印尼詩人 Peri Sandi Huizche 作品《森貢卡達的眼睛》(Mata Luka Sengkon Karta)。而在內容上,則以世代定居於「布宗薩里」的一個務農家族為主軸:他們的祖父「森貢」被指為共產黨並遭殺害,後代則在困頓之中艱難求生,可最終仍逐步走向毀滅。身為家族第三代的「卡爾達」,一邊思憶著祖先的歷史與其他家人所遭受之待遇,一邊為了肩負起家庭的生計,抵押結婚證書以租用幫浦,期望能灌溉田地。不幸的是,這塊貧瘠又缺水的土地,仍然無法孕育出任何莊稼。於是缺乏營養的卡爾達漸漸病倒,最終只能選擇將田地賣掉,供妻子及五個小孩生存數月,而自身則終於倒下。作家的筆調內斂,但字裡行間,針對 1965 年印尼「九三O事件」(Gerakan 30 September)的控訴,卻是極為深刻。在這場看似高舉「反共」,實則藉機清洗政敵、壓制反對者,並帶有種族滅絕色彩的大屠殺中,無數平民因牽連而喪生。國際法庭雖已於 2016 年作出判決,認為印尼政府確實犯下反人類罪行(Crimes Against Humanity),可後者卻拒絕向民眾道歉,更遑論平反。在美國導演 Joshua Oppenheimer 以該事件為主題的紀錄片《殺人一舉》(The Act of Killing, 2013)中,不僅捕捉到加害者志得意滿的侃侃而談,也呈現了受害者的緘默恐懼。這種半世紀後依舊延續的異常暴力結構,正是歷史尚未被反省的明證。對於農夫而言,死於飢餓或許是一種荒謬;但對於一個國家的領導階層而言,無法正視過往威權政治所造成的白色恐怖與殺戮事件,無法反省自己對人民的所作所為、實現轉型正義,而任由加害者毫無悔色地身居高位,這或許才是更讓人難以釋懷的荒謬。如果掌權者壓制言論、呼籲遺忘,那麼民間的口耳相傳,就是一種以記憶為本的反抗。畢竟對受害者而言,歷史從來就沒有過去,它既是我們的昨天,也可能是我們的明天。
Tari Sasha 大刀闊斧地突破羅曼史框架,甚至並未受限於「米與愛情」之共筆主題。這一方面確實讓日常愛戀的敘事基調無以為繼,然而在另一方面,其人其作的嘗試,不僅有效使世間情愛上升至國族寓言的層次,也令人意識到「米」背後所代表的物質性與經濟基礎。換而言之,「米」與「愛情」都是食材的一部分,最終會呈上何種料理,端看作家的口味、技藝與關懷而定。於 Tari Sasha 的敘事脈絡中,「米飯」明顯對應著「馬斯洛理論」(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金字塔裡,最為基礎的溫飽與安全之需求。唯有在生存無虞的前提之上,人類方有發展出愛戀或喜劇的可能,若是連生命的存續都是可疑的,那麼等在前方的,自然不外乎悲劇與死亡——這便是這篇作品,所試圖告訴我們的事。
親密系譜的參差對照
綜觀上述六篇「移動羅曼史」,不難窺得其中所浮現的「相逢-深交-確定關係-成為法定伴侶-誤會/危機-分離」這一情感常規與公式。〈一起吃頓飯吧〉從相遇寫到關係的確認,〈如同糯米般黏稠〉聚焦於法定伴侶之間的磨擦,〈像是受傷的森貢〉映照出感情之外的各種危機,〈沒有緣分的炒飯〉與〈紅色絨毯〉將重心放在挫折與分離,〈小步舞〉則以舊有關係的消逝為起始,書寫了嶄新的邂逅。作為次文類的「羅曼史」或「言情小說」,向來有一貫的編寫模式。然而在相似的情感素材之上,此次共筆計畫的寫作者,均有意識地以各自的視角進行風格化及特殊化的再現,使最終成品既能夠匯流進大眾言情的汪洋之中,又不失具體的觀照、嚴肅的審視,因此若視之為純文藝亦十分貼切。其中最引人深思之處,莫過於整體而言,各作品在社會位階、性別互動、愛情開展、婚姻經營及生育選擇等面向,皆有相當顯著的地域差異。
首先在階級方面,三位台灣作者皆不約而同地,以都市裡頭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作為書寫對象。林新惠〈小步舞〉中隻身在外深造的「她」,是一名重返校園,擁有時間及金錢餘裕的留學生。蕭鈞毅〈紅色絨毯〉裡的「他」與「前妻」,均為金融業的從業員:前者南下參與投顧會議、投宿於鋪有柔軟地毯的商務飯店,後者工作能力傑出,甚至在重回職場後被擢升為高階主管。而在楊双子的〈一起吃頓飯吧〉裡,主角之一的曾怡君是在大學工作的上班族,之二的沛琪雖職業不明,卻可從繼承雙親遺留下來的三房兩廳大公寓、曾至日本京都旅行並帶回土鍋、每夜均至便利商店購買咖啡等細節,推算出其人在經濟上的不致匱缺。在以台灣為背景的這三篇羅曼史中,物質的穩定性是默認的前提,也是愛情得以生發的基本條件。在此基礎之上,我們可以看見性向的多元性(再也不是只有異性戀)、女性的能動性(在關係中採取主動姿態或握有主導權的,總是女性),以及將戀愛、婚姻、家庭分而論之的態度(三者不必然彼此連結,或彼此相關)。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三位印尼作家的空間設置與角色佈局。無論是 Evi Agustika、Neni Triana 抑或 Tari Sasha,皆明確地將主要場景設定於都會之外的離島或偏鄉,諸如布宗薩里、外南夢縣與森伯朗島。於此同時,寫作者筆下的登場人物及其生命,也總是與農業有關。〈如同糯米般黏稠〉的露曼,將耕作視為與土地的對話,以及斷絕過往的新生儀式;〈沒有緣分的炒飯〉的蒂亞,因農夫父親的逝世,不得不過早中斷學業,前往異鄉、成為移工。而〈像是受傷的森貢〉裡的卡爾達,則在貧病交迫的困局裡,深深意識到當前環境之下,階級晉升與命運翻轉的不可能:「成為農夫並不是夢想,而是刻在我們脈搏中的宿命線。除了鋤土種稻以外,孩子們沒有其他的技能。即使能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命運還是會拉住你成為農夫,就像是我,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以及下一代。」對於以印尼為主體的這三篇作品而言,經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非無庸置疑的前提。生存上的不確定性,導致了社會觀念的相對保守,因此所謂「愛情」,總等同於以異性戀為主的婚戀關係,並往往伴隨著「成家立業」的想像,以及財務、生育上的考量。關係之中的男性,也總是問題的癥結點或權力的掌控者,女性則是相對被動的存在,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夠被選擇,無論那背後是否意味著更大的犧牲。
台灣與印尼都面臨過政治上的威權統治,也都保留著進程不一的父權結構,兩者可說互為表裡。在《親密關係的轉變》(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一書中,英國社會學家 Anthony Giddens 認為「羅曼史是被剝奪者的逆向思考」(2003,頁 49),然而他也明確指出「在權力這方面,浪漫愛是完全不平等的,因為對女人來說,浪漫愛的夢想往往通向嚴酷的家庭內宰制」(2003,頁 65)。游美惠與林怡吟則進一步強調,羅曼史敘事經常暗藏著並不對等的性別權力關係,而這種以異性戀為中心的意識形態,又經常被忽視與複製,「以愛之名,讓許多行為與想法被刻板化性別角色所限制」(2002,頁 115)。縱觀文本內外的各種敘事,或許當我們終於開始提出「缺乏經濟支撐的戀愛是否可能」、「為何家庭總以男性為名」、「為何做飯的總是女性」,以及「婆媳關係的背後究竟意味著什麼」等問題之際,我們就以虛構為觀測的切片,離陳陳相因的現實結構更近了一些。
情感之火是自由的。在社會化的一面,自由是一種中性又強大的特質,因此更需要獨立思考與批判的能力去作為引導,否則便有可能被窠臼所收編,成為其養分。而在個人化的另一面,這火苗同時也非常脆弱,隨時可能因為貧窮、因為距離、因為慾望、因為利益、因為命盤的意旨、因為保守的價值觀、因為生育的不順遂、因為親屬的反對,或者因為無端吹襲而來的宏大歷史風暴,而從此熄滅。愛是宇宙最複雜的事物之一,幾何圖形有多少可能,羅曼史就有多少寫法。只是如果,「浪漫」是一種始終相信這世間值得你去愛的體質,那我想,我們都需要這種體質。
留婷婷(文學評論)
國立釜山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雙棲於澳門及台灣,創作與研究並行。長期關注台灣當代小說、港澳文學、性別議題及華語語系理論等。曾獲科技部「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博士候選人」獎助,及文化部「青年創作計畫」獎勵。另有論文與非學術性文章若干,散見各期刊及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