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有記憶的女人

Tari Sasha

第一章

 

我一直找的那本破舊筆記本消失已久,我才寫下這份新的筆記。我最需要的筆記本,那時候就這樣從辦公桌上憑空消失,我震驚不已。我身邊所有人都有嫌疑,他們之中肯定有人出於某種目的拿走那份筆記。不知道目的是什麼。我得繼續找。

幾乎整間辦公室都被我翻過,櫃子下方的空隙、塞滿文件資料的抽屜、還有那份筆記失蹤之後,被我當作發洩對象的書櫃,無辜的書櫃淪為我拳打腳踢的攻擊對象。我真的要放棄了,幾乎所有地方我都找過,但它就這樣不見了。我的健忘症越來越嚴重,就跟我的雙眼一樣,已經無法清楚閱讀字母。我老化的太快了,年紀還沒四十我已經像個老太婆。近視又健忘的我。

回到家後我也無法停止尋找。整間房子像血腥殺戮的戰場,客廳的沙發倒地、桌子被翻倒過來。我忘記澆水的花插在充滿裂痕還破了幾塊的花瓶。電視櫃裡的東西灑落在地上,書櫃亂七八糟像被暴風掃過。我明明有印象,寫完東西之後我把筆記本收進公事包裡。在我公事包裡的東西我保證連天使都偷不走,因為公事包跟衣服一樣整天黏在我身上。

臥室我也找過,甚至廁所馬桶我都想拆下來看,說不定那本筆記就在底下的排水孔,搞不好還更慘,已經跟著排泄物沖爛。當然一整本筆記本是不可能被沖進水管,但全部可能性我都在腦中幻想過了。我還重新模擬幾個月前,我最後一次把筆記收進公事包那天的所有場景。我看見二樓那個只要聽到電梯聲就會探頭出來看的老太婆。我覺得應該叫她電梯門的守門員合,因為每次電梯門打開,她一定會從房門裡伸出頭看是誰來了。

我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尾端。我會先經過靠近電梯的警衛桌,他永遠都在桌上打嗑睡。是時候換個年輕的警衛了,好讓他可以一整晚瞪大眼睛守護所有房客的安全。印象中,我經過打瞌睡的警衛,就是跟平常一樣單純經過而已。雖然住在這裡兩年了,每天都會見到他但我從來沒和他打過招呼。下一幕,電梯門打開,二樓的老太婆伸出充滿皺紋的頭看是誰來了。我很肯定她的眼神一路尾隨我到走廊的盡頭,我插入鑰匙然後走進房間。

我肯定把公事包拿進廚房了,我把它放在桌上然後沖一杯黑咖啡。這幾年我對黑咖啡嚴重成癮,不喝咖啡的話感覺像我一半的魂都沒了。我邊喝著咖啡,邊看手機裡的電子郵件和訊息。我前面說過了我很健忘,所以我有專門用來記重要事情的筆記本。我也有絕對不能忘記的例行公事:星期一是採買日,星期二是閱讀日,星期三也是閱讀日,星期四還是閱讀日、星期五是打掃日。星期六和星期天是睡覺的日子。我不喜歡運動流汗,還有逛街之類無聊的行程。確實有幾個周末我會去做美容,但那也是按照排好的時間。我的生活充滿計畫,我也努力遵守自己安排的行程。

為什麼會有閱讀日呢?因為我很愛看書。我不太喜歡寫字,雖然我一輩子都必須寫字。因此我戴著厚厚的鏡片,依舊不斷的閱讀。我的生活對某些人而言可能平淡無趣,但我非常享受這一切。獨自生活,遠離塵囂,埋首於書頁之中。

我不斷模擬那天的場景,但一點用都沒有。那天我在筆記裡寫下東西之後,我的記憶暫時消失。過好一陣子我才想起來有些事我還沒做完。這件事佔據我所有思緒,我要牢牢記住,然後繼續尋找消失的筆記,總之有千萬個理由,那本書是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東西。

筆記失蹤的第23天,我的歇斯底里變本加厲。之前別人可能只看到我邊呻吟邊敲桌子,現在大家可以看我像獅子一樣咆哮。腦中有個揮之不去的東西,像跳蚤一樣黏在我每條腦神經。最不起眼的角落我都找過了。沒有。筆記就是不見了,我數不清這是我第幾次狠揍桌子。最後這舉動引起我老闆的反應,他馬上叫我進到他的辦公室。

「你要休息,阿絲蒂!明天開始先請假,忘掉那本不重要的書。」我老闆嘴裡對我詭異的行徑數落不停,他還威脅要把我停職、開除。看來我剛又吼了他一次,老闆立刻閉嘴。他的嘴突然停下來,眼角瞥向門口示意我離開。好。

 

第二章

 

那女人嚇得緊靠在牆上,她的衣服被汗水濕透,眼神無助又充滿戒心,她充滿焦慮的呼吸聲越來越大聲。

「救命,救命……!」她的尖叫聲哽住,像有人勒住他的脖子。過沒多久,她的呼吸變得更加吃力,眼球向上凸出。她的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也許不用多久她就會斷氣了。

勒著我的力道越強,我就越用力反抗,我已經發不出聲音。這時,我醒了!

我從小就被這樣的夢所困擾,身上有些地方會覺得痛,臉頰像被打巴掌、脖子突然感覺被勒住、呼吸困難快窒息。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去心理諮商。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做這種惡夢了,別說是童年記憶,我一小時前做過什麼都記不得。常常別人叫我的名字時,我沒反應過來,過幾秒後才意識到我的名字叫阿絲蒂,那個人是在叫我。

在我的個人筆記裡,清楚寫著有新的病患會來。她來自另一個城市,身上背著官司案件。自從她的到來,我心中有股說不上來的感覺,但不知道是什麼。新來的女人很普通,典型的印尼人皮膚、棕色眼睛、黑色直髮夾雜一點白髮,鼻子也再普通不過。她面無表情像具屍體一樣。她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任由幾位護士把她推進病房、幫她換衣服、讓她在床上躺平。她沒被綁住,手腕沒有任何束縛的痕跡。如果她真的是瘋子,就是瘋到不會發脾氣的那種,真正的瘋。但她為什麼會被捲入官司案件中呢?

病人資料卡記載著她的名字、年齡、住址、疾病史,並特別註明她涉嫌縱火燒死家人。我的天啊!

我一遍又一遍地端詳那女人,她依舊面無表情。他的雙臂上都有傷疤,脖子上也有一些像被割過的傷口。那些傷口參雜著不仔細看的話就只像皮膚紋路的傷疤。自從她來這裡,她從來不說話。她的目光凝視遠方,彷彿觸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我仔細看了看她,她的身體在顫抖。

「她是個殺人犯,阿斯蒂。」

「整個家庭的命都在她手中消失了,一個丈夫、兩個孩子,還有她的婆婆。」同事的話讓我心臟劇烈跳動,這矮小的女人,這麼嬌弱真的能殺死家人嗎?

「她怎麼殺死家人的?」我邊咽著口水邊問道。

「她放火燒掉房子,裡面的所有東西都變成焦黑。死了。」

同事說的話讓我快喘不過氣,趕緊跑到廁所,我想吐卻吐不出來。想到一整家人在烈火中燒成灰燼,多麼令人作嘔。他們一定瘋狂尖叫,他們一定燙死了,他們一定很痛苦,又或者在身體著火之前已缺氧而死。想吐的感覺再一次湧上,但我沒不出來。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整個人陷入一種恍惚狀態,體內不受控地翻攪。

新病患的到來讓氣氛有些不同,這家醫院多了很多恐怖的傳聞。明明沒有嬰兒,晚上卻經常傳出嬰兒的哭聲。也有人說經過新病人的房間時,有一股刺鼻的烤肉味。每個人都對這個新病人避而遠之,好像她感染傳染病一樣。怎麼可能,是大家看太多奇怪的連續劇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死人會嚇活人的。不可能的。

我是少數不相信鬼的人。連神我都不相信了何況是鬼。神真的存在嗎?如果有神,為什麼祂不曾顯現過?對我來說什麼神啊、天堂地獄啊,都只是大人用來哄小孩子睡覺的故事罷了。我忘了之前媽媽是不是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我肯定不記得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相信有鬼神。我也沒有信任何宗教,我不曾拜拜,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禱告。就算我爸媽教過我那些宗教、拜拜之類的禮俗我也完全不記得。

新的病患名叫娜塔·拉絲蒂葳。身形瘦小的女子用空洞的眼神望著天空。那場駭人的案件法庭上,她被鑑定為精神異常。我沒把她的案件寫下來,因為在這個國家,刑事案件就像是雨季冒出來的香菇,每天都有刑案發生。強盜被暴民公審、遊民偷走香油錢、大學生猥褻小孩子、妻子殺死丈夫,這些新聞多無趣啊。基本上我的人生除了我自己和我一成不變的日子,一切都很無趣。

將近一個月後,娜塔開始有些像活人的反應。她會幾乎不眨眼睛、深深望著站在她面前的人。我覺得娜塔已經進步很多,我相信她會恢復正常的,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反正,正向思考很重要的,雖然不是每次都會實現,但我對那女人的恢復有信心。

我看著娜塔,有種熟悉的感覺,有什麼和我類似的東西我說不上來。是她的樣子長得像我嗎?不是。她的身高、膚色、髮色都和我完全不同。娜塔身材嬌小,她的手腕比公園裡的榕樹樹枝還要細。有時候我還是無法相信,如此弱小的女子有辦法殺死全家人。要多堅強的力氣和意志力,她才能讓全家人滅口。

我也思考著娜塔和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不知道。越想思緒越混亂。不過娜塔的到來確實改變了我工作的地方很多事情。全部員工都開始相信有鬼,他們說是娜塔把鬼帶進來的。詭譎的氛圍加上各種懸疑的跡象越來越強烈,我看有個朋友甚至戴了念珠,他說是用來驅趕娜塔身邊的邪靈。每個人經過娜塔,嘴裡都低聲念著禱詞,真是驚悚,還有人在娜塔病房門口撒鹽巴和花瓣。是在幹嘛?奇怪的人類,我暗自說。

「阿絲蒂你知道嗎,那個女人真的是帶來厄運。昨天回家的路上我的摩托車突然故障,在路中間拋錨。更詭異的是,我還撞死一隻貓。」安娜在休息時間告訴我。安娜就是那個到哪都戴念珠的人。大家都變得疑神疑鬼,嘴裡全在說自己遇到那些爛事,都是因為娜塔。娜塔真慘。我很確定娜塔不知道大家都怕她,她都瘋了,怎麼可能知道。

我第一次與她發生肢體接觸,是她來到這裡後的兩個月。她纖細的手突然使勁抓住我的手臂,空洞的雙眼突然活過來。我像是被帶到不同維度的世界,我看見兩個小孩子正在開心的玩耍。孩子們露出無邪的笑容。我似乎看見那兩個孩子出現在娜塔眼中,他們如此快樂,是對雙胞胎。

我看見的怪異景象只浮現幾秒鐘,我回過神來,娜塔鬆開了手。剛剛那是真的嗎?還是如大家所說的,娜塔身邊真的有鬼,連我也被影響了。我把和娜塔的第一次肢體接觸寫在筆記本中,才不會忘記。我的健忘更加惡化,今天早上出門我竟然忘了穿鞋子。赤裸的腳掌踏進冰冷的電梯裡,我才發現我沒穿鞋。電梯門一打開,那個老太婆照常伸出頭來看我,一直到我走回房間把鞋子穿上。

我收到關於娜塔最新消息是,她擁有高學歷,畢業於知名大學,之前有份穩定工作。娜塔的家庭不富有,我讀到的文章寫道,娜塔的爸爸是地方官員,當過好幾任議員。她的媽媽在首都的頂尖私立大學當教授。光從娜塔的出身來看,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有精神疾病。確實有些社會案件是發生在單親家庭,但娜塔並不是,她的雙親都好好的,爸爸總會穿著精心設計的西裝外套,開著公務車出門。媽媽除了每天授課也常常出席研討會。

「你的人生到底怎麼了,娜塔?」我在心裡獨自問道,眼看那瘦小的女人躺在床上,她雙眼睜開但聚焦在遠處的天花板。或許她正在看更遠的地方,在天空的雲層之上。

她正用無聲的言語對天空說什麼?娜塔是不是正在與神對話?她相信神嗎?娜塔的雙眼眨了一下,我隱約注意到她嘴角微微揚起,細微到幾乎看不出來,但我發誓那天娜塔真的笑了,我把這件事寫進我的筆記本裡。

 

1月19日,星期六

18:16 娜塔隱約的微笑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非常睏,我的臉頰整天都發燙,眼睛一直想流眼淚,真是沒好事的一天。我的老闆出差去杜拜,說是什麼醫院的工作,但我知道那個頂著博士頭銜的禿頭男子,私底下正在和那個戴念珠的沒膽女人安娜交往。要是他的太太知道,她在家裡辛苦流汗做家事,為小孩把屎把尿的時候,丈夫正在哈里發塔上抱著別的女人,心裡作何感想。想到這些事,我忍不住瞥了牆上那張爸媽笑得甜蜜的照片,那是我高中畢業的青澀樣子。這件事我不會忘記,因為有貼在客廳牆上那張照片。我到家時它無聲對我說歡迎回家,我出門時它對我說路上小心。

據我筆記所寫的內容,我的父母親都是普通人,可以說是小康,但也不是。爸爸是退休警官,媽媽是忙著打理全家的家庭主婦,他們好幾年都沒有小孩。各種方法媽媽都試過,看婦產科、找密醫、喝中藥、還找專門幫助治不孕的按摩師傅。至於試管嬰兒是錢太多的人家才有的選項。媽媽說,爸爸是地球上僅存的最後幾個誠實的男人。爸爸不會像大部分警察一樣收別人的紅包,爸爸的收入只有薪水,扣掉我們吃飯的錢、繳電費、我的學費和其他開銷,媽媽會存一點小錢。

 

今天的我累到沒辦法泡黑咖啡。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剛才電梯打開時那個老太婆嚇到我了。看到那個充滿皺紋的臉出現,我根本沒必要嚇到跳起來的。只是二樓走廊的燈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壞了,老太婆的臉比平常更嚇人。忘掉…忘掉她吧阿絲蒂…那是你每天都會看到的老太婆,不是鬼。而且我又不相信鬼!

「救我…」那陌生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有女人求救的聲音。午夜時分,房間的時鐘顯示著數字「12:03」。接著出現一個纖瘦女人的身影,鼻青臉腫。她的嘴角滲出鮮血,鼻樑歪掉像被打斷似的。她的鼻子和左眼有瘀青,額頭殘留血跡。那女人虛弱的哀號著,那女人縮著身體坐在我的廚房,身子直發抖。

她是娜塔。那女人是娜塔…

下一秒,我已經全身汗濕坐在床上。我夢見娜塔向我求救。剛剛那是娜塔的聲音,她就在我房間裡的廚房,但廚房裡沒有任何人。所有東西都在原位,兩個髒盤子和兩個咖啡杯還在水槽裡,熱水壺還在爐子上,冰箱嗡嗡作響,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移動。靜默。我聽見我怦怦的心跳聲越來越大。

「我夢到了我的病人娜塔。」

「什麼夢?」

「娜塔向我求救,她滿臉流血瘀青。」

「她受傷了?」

「對。」

「誰打她?」

「不知道。你應該問娜塔不是問我,為什麼她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的諮商師急忙寫下東西然後點點頭。老實說要不是因為我爸,我根本不需要每個月做在這張椅子上。這位諮商師是爸爸的好朋友,從我小時候就協助我。從我還不會說話到五歲大,那醫師明明說我的感官功能沒有問題。我的舌頭功能正常,聲帶也健全。我不聾也不啞,但我不會說話。而且他們說我小時候晚上常被嚇到大哭,有人說我被邪靈干擾,到我上幼稚園還有人說我是智能障礙,因為我不會講話。他們帶我試了很多方式,趕鬼、傳統療法、斷層掃描、心理諮商,到最後我被診斷出有閱讀障礙跟暫時性失憶症。

我以前想過乾脆死掉算了。爸爸太可憐了,微薄的薪水拿來付我各種有的沒的醫療費。不過好心人總會有好報的對吧。爸爸一位心理醫師朋友,伊罕,替我安排所有療程直到現在。伊罕醫師似乎沒有收錢,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寄醫療費用的繳費單到家裡。又或者伊罕醫師很清楚,我從小到大所有治療費用加起來,連我爸爸到死為止的全部退休金都不夠付。

這就是我,得帶著奇怪的病過一輩子。人家說,好心會有好報,我百分之百確信我的爸媽都是好心人,我敢肯定地發誓。如果發生任何事情,不符合我父母所種下的善因,那肯定有什麼不對勁。因為這樣我才不相信神。爸爸殷勤的禱告、上清真寺朝拜,媽媽也從來不會忘記每日五次禱告,還有晚禱、守齋戒,他們也常常捐錢給清真寺和孤兒。他們真的是很好的人。假如神真的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祂根本不應該讓我生這些病。

這次諮商比較快結束。我聽膩了伊罕醫師一直重複我爸爸對他有多好,還有他們年輕時有哪些美好回憶,聽完那些故事我的病也沒改善。

走在路燈漸亮的人行道上,我想起了娜塔。昨天她出現在我的夢裡,如此真實。老實說我打從心裡拒絕相信,那個瘦小的女子竟能放火燒了全家。想到這,我的汗毛直立。一陣噁心感湧上來害我跌靠在圍牆上。我想吐。烤肉的味道,參雜小孩子的哭聲,還有熊熊烈火浮現在我的眼前。不…不…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幻覺罷了。

三個月過去了,娜塔還是醫院裡所有恐懼的焦點。安娜告訴她的禿頭情夫,也就是我的老闆,她看見小孩子在娜塔的房間奔跑。其他護士跟著附和,還加上更多故事,讓娜塔儼然成為惡魔的化身,還有人稱娜塔是撒旦之子。

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們說的,那個女人在我眼中與眾不同,而且我親眼看過她微笑。對,在我的筆記本裡寫著,娜塔笑了。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不論他們怎麼說,我相信我的直覺。

今天下班後我沒有任何重要的事。今天是星期三,閱讀日。我坐在沙發上打開媽媽傳來的訊息,內容寫著她有多想念我。最近爸爸很熱衷種菜,媽媽說種出來的菜已經可以採來吃了。哇,光用想的就很幸福,三個人坐在餐桌前,享受著蔬菜湯,聽爸爸說他們倆年輕時有多浪漫。嫉妒感湧上我心頭。所有人都有幸福的另一半,所有人都享受著愛情。除了我。活到這把年紀還沒談過戀愛,也沒任何對象。我的對象只有鏡子裡模仿我一舉一動的倒影。

我甩掉爸爸和媽媽的畫面,我當然想念他們,但還不打算回老家去見他們。我喜歡我的孤獨,喜歡和自己說話,喜歡我一成不變的日常。我是不愛與人相處的生物。沒有人是我真正的朋友,所有人都是來來去去。一輩子除了看書以外,沒有任何吸引我的事,我不愛看電視,也不愛聽音樂,更不愛看電影。我可以坐在沙發上好幾個小時,看著堆的像手掌一樣厚的書,這對別人來說肯定很無聊。要是覺得無聊,我會和自己說話,給自己泡杯咖啡或是稱讚自己,今天的你特別美呢。

而現在,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娜塔。我找了很多有關她案件的報導,想釐清什麼東西。娜塔像是一個嶄新世界等著我去探索,她的眼中寫滿無限憂愁和悲傷。似乎有條無形的線牽著我和娜塔。後來,那個瘦小的女子越來越常出現在我夢裡,她不再只是求救,有時候她會講些關於幸福未來的故事。我覺得我的病更加惡化。我深深對娜塔著迷,每天我都想見到她、關心她、撫摸她的手、給她一個充滿愛的笑容。這是什麼感覺?我不曉得。這輩子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剛剛我好像睡著了,幾秒鐘前我才碰到柔軟的枕頭,我好像看到我自己。我看見自己在房間角落痛哭,有兩個不清楚的人影在門口。我又悲傷又痛苦,我清楚在我的胸口感受到這些感覺。為什麼我哭的那麼悲傷?為什麼我的心那麼痛?我用力倒抽一口氣,從夢中醒來,房間角落沒有人。只有窗簾被風吹著晃動。

漫長的惡夢一再闖入我的睡眠,不光是睡眠時間,我就連醒著也會看到奇怪的影像,一下是兩個小孩子,一下是遍體鱗傷的我自己,又或是是微笑的娜塔突然變可怕。有時候我很疑惑,該不會安娜和其他護士所說的都是真的,娜塔身邊帶著邪靈。我真的很需要我的抗憂鬱藥,吃越多越好,然後沉沉睡去。

 

第三章

 

說真的,要是在舊筆記消失以後我能有人可以傾吐我的煩惱,說不定情況會好一些。筆記本還是沒找到,對於筆記的下落我已經沒有任何線索。包括牆壁的裂縫,所有地方都逃不過我的搜查。從我家到醫院之間的人行道,我已經找了無數次。從消失那天起,每天的垃圾桶我都翻出來找。沒有。筆記本依然沒有找到。去你的邪靈。我恨這一切。

在所有煩惱徹底毀掉我安穩的日子之前,娜塔的法院判決已經下來了。有期徒刑二十五年,罰金數十萬印尼盾。因為她被鑑定為精神異常,必須在精神病院度過下半輩子。在我工作的精神病院,我希望。大家對娜塔的判決議論紛紛,一部分的人說娜塔的刑期太短,她應該直接死刑不然就是在監獄裡無期徒刑,才符合她犯下的罪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決,好像自己才是最公正的法官。

娜塔沒有任何反應。雙眼無神的望向天空,不曉得正看著哪裡。我越是盯著她的臉,越感覺有股莫名的力量牽引著我們。娜塔怎麼了?我怎麼了?

某天晚上,可惡,我忘了是幾月幾號幾點。當晚我值夜班,像往常一樣準備巡過每位病人的房間。沒有異狀,有一、兩位病患還醒著,有人喃喃自語,有人獨自竊笑,有人點頭嘴裡吐出無聲的低語。這裡所有人都是瘋子。對,瘋子。他們什麼都不記得,不會分辨任何事,也不曉得身邊發生了什麼。

娜塔的房間昏暗。她是被特別隔離的病人,有自己的房間。我還以為是和她爸爸的權勢有關,她才有自己在醫院裡專屬的設備。也可以說是醫院偏袒娜塔啦。

那個女人還平躺著。我看不清楚她還醒著還是睡著了。房間一片漆黑只剩下牆上的夜燈亮著。我靠近她。盯著她那如聖潔天使般的臉。啊…我依舊深信,娜塔是個純潔無瑕的女人,來自一個不存在的美好國度。看那小巧的手,怎麼可能犯罪。看那僅僅一米多的身高,怎麼可能有力氣施暴。她的臉如同嬰兒般細嫩,只有眼瞼有些明顯的線條娜塔一定常常哭泣,我猜她的白頭髮就是代表她想太多自己無法承受的事了。

「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們…!」她的小手突然抓住我,不是很用力,但我被嚇得筆記本都掉了。

「救我…」她的聲音在顫抖,眼角閃過淚水折射的光芒。

「娜塔放心…放心吧,」我輕撫著她的手,想讓她鎮定下來。

沒多久她開始出聲啜泣,她緩緩動起身子,抱坐在床鋪的角落。天啊!這畫面和我上次的夢一模一樣。她害怕的縮起身子,在微弱的光線底下她的臉滿是瘀傷。

我按下呼叫鈴,沒多久醫生立刻趕到。他們給她鎮靜劑。娜塔的手還是緊抓著我,她依然害怕的坐在那。她渴望被保護。不幸的娜塔…放心…放心吧…我會保護你的。

隔天娜塔平靜了些。她坐在床邊獨自低聲唱歌。似乎是爪哇文的兒歌。她輕哼的歌聲好美,如同魔法般讓我感到無比的平靜。

「你知道那女的要被轉走嗎?」我們準備交班時安娜突然問到。

「你是說娜塔?」

「對…那個殺人犯要被送去公立的精神病院。可能是她爸爸負擔不起吧!」說完,安娜就這樣走掉。

娜塔真的要被轉走了嗎?她要去哪?不!不可以!她可以待在這,和我好好在一起就好。她哪裡都不會去的。

娜塔正熟睡得像個嬰兒。我盯了她幾分鐘,開始感到強烈的暈眩。我的腦中像在翻騰。非常痛,連我的身體都快撐不住。我看見了,我看見我自己證在被一個男人毆打。我驚恐的大哭,旁邊還有個女人開心的笑。然後我又看到另個人影,也是幾乎和我一樣,好端端坐著完全無視她旁邊的雙胞胎證在被人毆打。幾秒鐘後,一切又消失。我跌坐在地上,鼻孔流血。

「應該是你太累了,阿絲蒂。」媽媽輕柔的聲音從另一端。

「應該是,媽。阿絲蒂沒事啦。」媽媽的聲音轉為沙啞,我停止說話。聽起來媽媽快要哭了,我趕緊結束這次通話。

不曉得為什麼,從昨天工作跌倒之後,我的思緒越來越失控。我開始像其他人一樣相信娜塔帶著邪靈,或者她本身就是惡魔的化身。娜塔的房間發生許多怪事。我遇見各種奇怪景象、惡夢不停的闖入我的夜裡。幾乎每天晚上,我聽到一部份的自己在哭著求救。幾次晚上我還看到娜塔在燃燒的烈火之中放聲大笑。我還看到我自己要自殺。

伊罕醫師記下這一切,加重我藥物的劑量。他要我更勤奮的做筆記。

「要寫下你自己所有的感受,這樣在未來你才會記得。」

好,好,我最尊敬的治療師,只會叫我一直寫一直寫。我明明從小時候就開始做了。當我還在學注音我就把全部事情都記下來了。難不成我全不的問題光靠寫寫筆記就可以解決?當然不可能。我把所有夢境內容記錄下來,然後往後的日子,懷是繼續做夢。一定有寫筆記以外的方法。一定有,但為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唉,我好想立刻躺下,吞下無限的安眠藥放鬆自己。我回家的時候街道已變得冷清。老警衛又在打瞌睡,手裡握著舊式收音機。這個年代還有人在聽收音機,還用這種款式的。我和一對甜蜜牽手的年輕小情侶一起進到電梯。他們好像是新房客,之前我沒看過。他們按下三樓。

電梯門在二樓打開,房門後那個老太婆的臉更嚇人了。頭髮不像以前那麼整齊。現在她的頭髮亂七八糟,眼袋又大又黑。隨便,關我屁事!雖然算是鄰居,但我不認識那個老女人。她是誰?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令人紓壓的一杯黑咖啡。不就該這個樣子嗎,阿絲蒂!然後我自問自答,沒錯,沒有任何東西勝過一杯美好的黑咖啡。今天媽媽沒有傳訊息來。只有醫院的工作群組莫名其妙的吵。我很少看群組的訊息。幹嘛看?只會占滿我手機儲存空間。喝完第二杯黑咖啡,我想起伊罕醫師的話。寫筆記。我必須寫筆記!

那一瞬間我想起我破舊的筆記本,記載著我的過去和現在的筆記本。寫著我是誰、我的家人、我的工作還有關於我的一切那本筆記,不見了。

我的天啊!我是誰?

***

「你應該要休息,阿絲蒂。」

「阿絲蒂。」

「對…你要休息一下,阿絲蒂。」我老闆的聲音。

我只回答,喔!然後我走出他的辦公室,裡面瀰漫著和安娜身上香水味相同的茉莉花香。

我的名字是阿絲蒂。我是阿絲蒂。對,我是阿絲蒂。

媽媽十幾則訊息我都沒有讀,她直接打電話過來。我忘記解鎖密碼打不開手機。媽告訴我密碼就是我的生日,叫我趕快抄下來。

「媽…你還相信神嗎?」

「當然啊。為什麼你這麼問?」

「如果真的有神,求祂把我的記憶還給我吧。」

媽媽沉默。不知道她想到什麼,但當她再次開口,聲音已經變了。

「神是真的,祂正在試煉你!」那聲音伴隨著啜泣,我馬上掛掉電話。如果是試煉,為什麼這麼久。從我小時候試煉到現在還不夠久是不是?神啊,都三十五年了!還不夠久嗎!

我對著所謂的「神」吶喊。我什麼都不需要!只要找回我的記憶。那晚,我哭的撕心裂肺。咒罵一切、責怪所有人、對一片虛無嘶吼、咒罵沉默的我自己。我一直哭,哭到太累而睡著。

「我走了。」那女人纖細的手緊握住我。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她的臉像小孩一樣天真,瘦小的身子顯得憔悴,長了幾撮白髮,她的笑容像天使一樣令人安心。

為什麼她要離開?她會去哪裡?還有最重要的,她是誰?那女人走了,撞開我房間的牆、穿過窗戶、向天空飛去、然後消失在暗夜的盡頭。我一路睡到傍晚。那女人最後留下的笑容,讓我安心的熟睡。我沒有醒來。就這樣子吧,讓我在那陌生女人的溫柔笑容的陪伴下,沉沉睡去。

手機的通知聲把我吵醒。時間將近晚上十點,我似乎連續睡了二十二個小時。對話我的名字被很多人提及。從那堆不重要的訊息裡我看到兩件事。老闆因為我今天翹班在找我,還有,一位名叫娜塔的病人被轉到公立精神病院。群組裡大家謝天謝地。他們說惡魔終於走了。我又看了幾則訊息,然後繼續睡覺。娜塔關我屁事?她又是哪位?

我的健忘變的更嚴重。我的老闆非常生氣,我好幾天沒上班,等到上班那天我又遲到將近大半天。我搭錯火車去到別的城市。還不是因為那本筆記本。要是那本筆記還在,我就能打開找我需要的內容。雖然很破舊,但它就是我的百科全書。雖然字句簡短但一切都寫在裡面。我當然已經重新寫了新的筆記,但新的絕對不可能像舊的那麼完整豐富。筆記本…喔,我的筆記本啊。我能不能讓時間倒轉,回到過去重新寫下我失去的記憶。

 

第四章

 

我稱這著階段為失去。我已經失去太多,多到我不記得究竟我失去了什麼東西。我唯一確定失去的就是那本筆記本。我就像個盲人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我也看不清現實,忘記名字,不記得我是誰,不知道我家地址,甚至忘了我的家人。所有的時間我用來睡覺、一直睡覺。感覺我的身體分崩離析,只有睡覺我才能得到安寧。

我回去上班第一天,對一切感到陌生。我不知道我的辦公室在哪,甚至我還給角落那張凌亂的桌子貼上黃色標帶,像封鎖線一樣。對,那是我的辦公桌。我也不知道老闆的名字,還有他身邊那個像活皮癬一樣死黏著禿頭佬的做作女人。所有眼睛緊閉,所有嘴巴開始默念。他們斥責我,有幾個人伸出食指放在額頭前。從以前他們就罵我是瘋子。像病人一樣,瘋子。再一次印證,要不是因為伊罕醫師的建議,我今天根本不可能會在這裡。看到那些人我快煩死了。我已經失去所有,現在連我僅存的自信心也徹底崩塌。

我還在這尋找什麼。我應該趕快離開。經過隔離區的空房間時,我似乎想起了什麼。有個笑容。對,笑容。誰的笑容?那裡沒有人啊?那個房間很整齊,已經打掃過了。

「你忘記娜塔了?」

「娜塔?」我重複句尾那個人名。娜塔?好奇怪的名字。

伊罕醫師給我一疊厚厚的報紙。他要我帶回家讀。好,醫師說的我都照做。也許報紙裡有什麼有趣的新聞。

娜塔‧拉絲蒂葳,29歲,XXX縣議員的女兒,親手殺了自己的丈夫、婆婆和兩個雙胞胎孩子。警方根據嫌犯最後留下的線索,臆測其犯罪動機是為了報復婆婆的暴力行徑。Hal ini diungkap oleh pesan terakhir yang ditulis pelaku.

 

嫌犯下手前疑似在給家人的食物中加入安眠藥,並且刻意打開瓦斯開關讓瓦斯外洩。嫌犯關上所有門窗後,從屋外扔進點燃的打火機。

 

XYZ日報

2019年3月22日

家庭縱火案嫌犯之父親表示,女兒並無任何精神疾病。據其所言,女兒是因為一時不滿才犯下殺人罪行。嫌犯在家人眼中是個內向且勤於祈禱的人。是一位非常疼愛兩位雙胞胎女兒的母親。

根據兇嫌母親的說法,29歲的兇嫌經常遭受丈夫的肢體暴力,但不曾將詳細情況告訴家人。

 

爪哇日報

2019年3月24日

嫌犯長年受精神疾病所苦。這件事在經過警方進行精神鑑定後才確定。此一因報復而起的家庭縱火殺人案件,在等待法院判決的期間,嫌犯將在西爪哇省的瑪麗亞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我一頁一頁讀著那疊報紙,我想起有一位身材嬌小、眼神溫柔的女子。我開始意識到,當時我和她在一起時看到的畫面,是她本人的經歷。雙胞胎小孩、暴力的丈夫、狠心的婆婆。忍氣吞聲的女人。娜塔應該是放棄了,真的需要協助。所以她讓我看到那些畫面,向我求救。

 

 

爪哇早報。還是三月,2019年三月,記載娜塔的生平。她出身於小康家庭。父親是地方官員,母親從國外取得碩士學位後,回國於大學任教。

娜塔身為獨生女,集所有寵愛與資源於一身。她算是聰明的孩子。一路完成學業,前景光明。她成功考上首都的知名國立大學。她的人生還缺什麼?沒有。直到她愛上另一位年輕男子。那男子是校園裡積極的運動份子,因為參與無政府主義團體的示威,幾次進出警察局。有時候愛情是盲目的。原來她丈夫強硬的性格不只展現在抗議遊行上,還徹底展現在他們家裡頭。那場縱火案的發生經過,有幾個稍微不同的版本。

我終於明白。對女人的暴力永遠存在。女人是男人的附屬品,必須時時跟在丈夫身後,這種觀念對我而言已經過時。對自己愛的女人施暴,算什麼丈夫?那不是男人。那是人妖。還有很多不幸的女人遭受到不人道的對待。女人啊女人,明明被造物主賦予各樣的美,命運卻不如容貌般美好。

 

美都日報

2019年4月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家庭縱火案

 

我仔細讀著這篇報導。那些高知識分子如何得出娜塔罹患精神疾病的結論。他們表示娜塔並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她只記得,自己的孩子不能走上和她一樣的命運。她是為了保護她的孩子們。娜塔的精神疾病從小時候就發作了。雙親過度強烈的要求娜塔達成他們的期望,導致娜塔心靈受創。

我暫時停下來。閉上雙眼,似乎看到小時候的娜塔正因為數學考試只拿8分被媽媽罵。她的媽媽要求她凡事做到最好。分數要高、名次要第一,像他自己一樣為家族帶來好名聲。媽媽不斷重複考試成績要考好,小娜塔保持沉默。課後輔導、補習班、有的沒的。她看向地板,頭髮遮住一部份的臉。雖然非常細微,但我可以感覺到哭泣聲。不幸的娜塔,非常之不幸。你的痛苦我都看在眼裡。

下一則報導,娜塔重新回到案發現場,這次她什麼也不能做。根據丈夫、婆婆和兩個小孩的驗屍報告,四位死者皆驗出過量安眠藥,在他們身體被火燒以前已經失去意識。專家表示,死者完全沒有感受到疼痛。娜塔把一切都計畫好了,但我認為既然丈夫和婆婆對她那麼壞,她應該把自己所受到的痛苦加倍奉還給他們。不要給他們安眠藥!在他們身上淋汽油然後點火。噠!燃燒。

啊,我只是說說的。忘掉我對娜塔丈夫和婆婆的心狠手辣吧。下一則報導是鄰居對於娜塔和孩子們的描述。他們說娜塔很少出們,從來不和鄰居說話。而她的婆婆每天在外面說著媳婦有多沒用。煮飯也不會、做家事也不會、教小孩也不會,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會。婆婆不是很喜歡娜塔,因為她自己有更適合當媳婦的完美人選。

娜塔是什麼?一個被認為不會打裡家庭的高知識份子。也許這就是娜塔。她的父母只要求她做到完美,卻忘記教她做人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娜塔自己的丈夫人選,她的父母也不同意。她的母親把她教育成一個不需要男人的獨立女人。

我倒抽一口氣。我讀的剪報越多,越對娜塔的人生感到同情。假如我能早點認識她,我敢保證她的人生不會是現在這樣。娜塔真是可憐。那個瘦小的女人被世界無情的對待。她所擁有的一切,全被最親近的人摧毀。

我看完全部關於娜塔的新聞報導,時間已經將近午夜。我的雙眼刺痛,充滿淚水。口中的乾渴迫使我到廚房煮一壺熱水。我需要一杯熱咖啡。但當我走到廚房門口,我被兩個在裡面玩耍的小孩嚇到。兩個小孩長的一模一樣。他們絲毫不理會站在門邊被他們嚇到的我。兩個孩子在廚房的角落跑來跑去。撞上餐桌、跑過冰箱又跑過窗戶,在我身旁開心地轉圈。

我依然在站在門邊嚇得目瞪口呆。這不是真的。這是幻覺。沒有那些小孩。我邊搖頭邊揉眼睛,試圖讓自己清醒。他們瞬間消失了。廚房一片死寂。只有冰箱低沉的鼻息。

我無法停止去想那些出現在我眼前的畫面。從一開始我就說了,我不相信有鬼。剛剛那些小孩子肯定不是鬼。我也打死不相信我的雙眼可以看到什麼不同世界的靈體。不!不可能!我不相信有鬼!我也不相信有其他世界。所有浮現的影像都只是我自己的想像。都不是真的,都是幻覺。然而,現在還剩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必須目睹娜塔經歷的痛苦。我跟她沒有血緣關係。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娜塔不對勁。好像跟我有什麼關聯,但我不曉得。

「媽…」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有些睏意。

「怎麼了?你還好嗎?」她問。

「媽…阿絲蒂是不是有陰陽眼?阿絲蒂是不是可以看到鬼和惡魔?」

媽媽沉默了一會。

「媽媽真的不知道你可以看到鬼。」她回答。她身旁傳來爸爸的咳嗽聲。

「你過的還好嗎,阿絲蒂?」爸爸問道。

「阿絲蒂看到了一些東西。可能是鬼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常常看到不真實的幻象。」一解釋完我立刻掛掉電話,沒有任何道別的話。我的大腦非常疲累。也許新鮮空氣能讓我好一些。

我畢業照旁的時鐘顯示數字「02:13」。我穿上暖和的衣服準備出門。現在是季節交替的時候,天氣變化特別大。二樓走廊空蕩蕩。只有門邊的燈亮著,說明這房間裡有房客。我慢慢走到電梯,稍微瞄一眼電梯前那間房門。門縫間沒有人探頭出來。沒有那個頭髮凌亂的老女人伸出頭來看是誰搭電梯上來。那間房門旁邊的燈是暗的。門上號碼寫著202。安靜無聲,我走進下樓的電梯。

警衛的桌子是空的。沒有那個拿著收音機打瞌睡的男人。有包菸隨意扔在桌上,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那個老先生在哪裡?她應該去巡視各樓層了。

我繼續走向人行道。踏在荒涼的街道上。不遠前方有間熱鬧的店。門口停了很多摩托車,現在明明是凌晨一點。看起來是會營業到早上的咖啡廳。沒幾個人注意我,幾乎所有人都盯著手上的手機看。看起來像店員的男生問我要點什麼?我回答,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他隨後離開,大約三分鐘後送上一杯黑咖啡,還熱得冒煙呢。

可惜的是這咖啡被裝在玻璃杯裡。對我來說,咖啡就是要用咖啡杯裝才好喝。雖然沒有規定啦,但喝咖啡就是要用咖啡杯才對。我端詳著店裡其他客人的臉。全部都很年輕,大約十幾歲。這間小咖啡廳因為有免費 wifi 所以客人很多。我審視過一張又一張的臉孔,直到我看見那個消瘦的臉龐,眼神憂鬱卻面微笑。

不!娜塔不可能在這裡!

我迅速離開咖啡廳,幾乎所有人都往我這裡看。太荒謬了。我到哪裡都被娜塔和她的爛命糾纏。娜塔的小孩在我的廚房。娜塔在我的臥室。娜塔在咖啡廳。娜塔在我身邊。我已經遇到太多幻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存在。只是我的思緒作祟。

早上我傳了訊息給媽媽說我會馬上回家。我已經連續幾天沒睡。娜塔的小孩到處跟著我,他們的頭還出現在我冰箱裡。我想我真的瘋了。再也無法分辨現實與幻覺。

我快速抓幾件衣服準備出門,順手寫下要貼在門上的紙條。「回老家」。這樣至少如果有人要找我的話不用一直問我在哪,雖然我也不確定會不會有人來找我。

202號房的房客走出門。帶著一串鑰匙。

「阿絲蒂要去哪裡?」

「回她老家。」

「去多久?」

「不知道,可能會滿久的。」我邊回答邊走向電梯。那瞬間我停下腳步,我想起來了。

那女人呢?那個會從門後探頭的老女人。她去哪裡?

那位房客瞪著我。

「202號房很久沒有住人了。小姐,這兩年來都是空的。」

我震驚到闔不上嘴。我確定我的嘴巴自己張到最開。所以,以前我看到的全都是幻覺?這兩年來的每一天,那個老女人根本不存在。太誇張,原來這麼多年以來我都活在幻覺中。我得趕緊回到老家。我需要爸媽溫暖的擁抱。

路程花了我三個小時。媽媽提醒我很多次好讓我不要走錯路。往火車站的方向、要搭哪一班火車、設定三小時後的鬧鐘。我全部照做,坐上火車後我睡著了。我真的又累又睏。

 

第五章

 

爸爸的家鄉在遙遠的爪哇島北海岸。媽媽說,我小時在那邊會到海邊和山上去玩。爸爸家的後院很多紅毛丹樹和榴槤樹,直接摘下來就能吃了,不用買。

爸爸騎著老舊偉士牌來接我。一個退休警察基本上一定買得起車子的。但如同媽媽所說的,爸爸是最老實的警察。爸爸把大部分的退休金都存起來,為了我以後的老年生活。爸爸為了以防萬一,替我做了非常多準備。我更用力抱緊爸爸的腰,把我的頭靠在他背上。好平靜的感覺。

我覺得我是個幸運的孩子,我的爸媽不曾強迫我什麼事。我想當護理師,他們讓我去讀護校。他們尊重我的決定,讓我遠離他們到外地工作。我的年紀已經快三十五了,他們也不要求我趕快結婚。比起娜塔和這世界上太多的小孩,我算是非常幸運的。

我的媽媽是村子裡平凡的婦女。她總是忙著處理準備屠宰的雞隻。不知道為什麼那隻雞逃跑了,可能因為他知道要變成餐桌上的朋友了所以趕緊逃跑。媽媽做的椰奶雞肉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香濃的椰奶加上豐富的辛香料。非常好吃。

晚上我們三個人坐在門前的亭子,邊享受黑咖啡邊分享一盤花生。

「你的工作怎麼樣,阿絲蒂?」爸爸問。

「阿絲蒂被停職了。」

爸爸剝開花生殼,嘴裡放進兩顆花生。媽媽忙著縫東西。她想為我做一件溫暖的外衣,因為再一陣子就是雨季了。我們的對話圍繞在爸爸新的興趣:種菜。然後他問起伊罕醫師,我說他很好,頭髮白了而且越來越稀疏。我們三人同時大笑。

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我像隻幼牛般睡的很熟。沒有做任何夢。我彷彿沉浸在永恆的平靜之中。

 

我的名字是娜塔我是一個家庭主婦、兩個孩子的媽。當你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了。

 

婚姻生活一開始,我以為我很快樂。找到一位懂我又體貼的丈夫,我們深愛彼此。原來我錯得離譜。建立一個家,和我們參加示威活動是兩回事。家庭應該是個互相分享的空間,而不是彼此爭論。

 

我非常不喜歡我的婆婆。她總是嫌棄我的高學歷,說我就是因為這樣才什麼都不會。媳婦在她眼中就像是一頭牛,必須戴上鼻環任憑她指使。我可不是嫁進他們家來當奴隸,來給他們羞辱的。

 

女人擁有高學歷錯了嗎?錯。在婆婆眼裡一切都是錯的,不管我怎麼努力成為她期望的勤奮媳婦。我的人生沒有一件事是對的。我連渴望的權利都沒有。我只是被父母操控的白老鼠。不准反抗、不准做選擇、也不准有夢想。

 

我很擔心兩個雙胞胎孩子會步上我的後塵。他們是好孩子,不應該成為現實的受害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媽媽多想要殺了他們的爸爸和奶奶。千萬不能讓他們長大以後被叫作殺人犯的小孩。就讓他們去到神的身邊吧,哪天我死了他們會來迎接我。

 

我親手為他們準備了晚餐。用熱騰騰的魚湯來為安眠藥調味。他們都睡著了。我讓兩個小天使躺在床上,講偉大先知所羅門的故事給他們聽。他們睡得很熟,離開前輕吻了他們的額頭。熟睡吧,我親愛的孩子,再過不久我們就會在天堂見面了。

 

瓦斯開關我打開了。所有的門和窗戶我緊緊關上。就差我把火苗從窗戶縫扔進屋子裡。我用力一丟。燃燒吧。

 

2019年3月22日,雅加達。

 

那個女子躺在我身邊,把一疊筆記塞進我手中,我的身體動彈不得。所有關節突然變得僵硬。娜塔不斷把她的臉貼近我的臉。她的笑容無比溫柔,但眼中閃過一絲冷酷。

「謝謝你。」她在我耳邊低語。

「為什麼是我,娜塔?」

「因為你和我一樣。」娜塔消失了,我被強烈的噁心感喚醒。我的手上握著報紙,裡頭有娜塔寫的最後那封信。強烈的恐懼感浮現。我一直不相信娜塔能夠殺死家人,但剛剛我親眼到她目光中流露的殘忍。

隔天,我把娜塔的故事告訴爸爸和媽媽。爸爸憑著當警察的多年經驗也說,娜塔也是受害者,只是她選擇了錯的方式。媽媽則明理的表示錯的是娜塔狠心的父母。

「我和娜塔的共同點是什麼?」

爸爸和媽媽都沉默不語。為什麼娜塔說我和她一樣,我明明和她完全不一樣。

「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個女人帶著兩個雙胞胎小孩,就像娜塔。你所感受到的,就是她所感受到的。這段時間以來不斷打擾著你的,就是她經歷過的苦痛。你們倆彼此互相連結,因為你們就是一體。你們是雙胞胎。」

我非常震驚。那個不斷出現、被另一個男性毆打的女人。那個站在男人後方的老女人。她向我求救。她身陷在和娜塔一樣的處境。他們都向我求救。神啊!我呼喚祢的名字,以確定這次不是幻覺。爸爸講著雙胞胎小孩被迫分開的故事。阿絲蒂那時候生重病,醫生說恐怕活不了太久。那對夫妻堅持要領養生病的嬰兒,因為他們真的很想要有小孩。那個嬰兒阿絲蒂,是奇南的雙胞胎姊妹。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娜塔要找我。

 

2021年11月8日,嘉義。

 


Tari Sasha

38 years old, from Java, Indonesia, she had lived in Taiwan for 7 years as a former worker in a care center in Chiayi; now, she is back to Indonesia. Being interested in writing and reading, she has a Bachelor’s degree in communication from Indonesia Open University and is the winner of The Third Taiwan Literature Award for Migrants Choice Prize, The Seventh Taiwan Literature Award for Migrants Judge Prize, and the 2020 Kao Yuan University Cup of Literature Awards for Migrant Workers Excellent Work Award. With varied themes, including oversea work and life as well as Indonesian superstitions, her eloquent style has been praised by Taiwanese jud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