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吉南蒂

Evi Agustika

1. 家庭風暴 Prahara Keluarga

我把機車停在院子,這裡是我每天住的地方,也是我老公的奶奶家。我和希卡剛從娘家回來,見完我的父母和我兩個寶貝。別問我和心愛的孩子分離有多痛,我只能委屈自己去換一個另完整的家庭。我拉著希卡瘦小的手進屋裡。還來不及打招呼,漢德羅就開門露出凶狠的眼神。

「妳去哪裡!時間不早了還到處亂晃!」他語氣刻薄,帶著懷疑的目光。「對不起,我回媽媽家順便帶希卡去見哥哥和姊姊。」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漢德羅本來表情開朗,突然氣到滿臉通紅,待會兒他一定又要破口大罵。

「希卡先和烏蒂阿姨玩喔,爸爸要和媽媽說話。」漢德羅說完,把三歲的孩子拉到正在看電視的我婆婆身旁。

我跟著走進房間。

「現在妳敢違抗我了是吧,吉南!妳已經多少次去找他們沒有告訴我?我從來都不准我女兒跟妳那些不乾淨的小孩待在一起。」漢德羅生氣的質問。

聽見漢德羅對林當和烏蘭的羞辱,我真的很受傷,他們是我上一段婚姻的雙胞胎孩子。

「聽好了,吉南!要我提醒妳幾次,不要帶希卡去見他們!我不要我的女兒接近不乾淨的小孩,會倒楣一輩子的。他們不是希卡的兄弟姊妹!」漢德羅又大吼。

「天啊,聽清楚,他們是我的小孩!和希卡一樣都是我的骨肉,不准說他們是不乾淨的孩子,他們沒有錯!」我邊回答邊忍著胸口的怒火。

啪!

巴掌用力的落在我臉頰上。我強忍的眼淚不停流下,掌心留在臉頰上的痛,卻比不上心裡受的傷。

以前漢德羅不是這樣的,他是我們生命中的天使。接納林當和烏蘭,守護他們就像是守護自己的親生孩子。全是我的錯,一開始沒有坦承我兩個雙胞胎孩子的事。但不論他們是怎麼來到這世上,每個孩子出生下來都是聖潔無罪的,不是嗎?

一切自從婆婆來和我們同居後全都變了。我和漢德羅之間所有事情婆婆都要插手,不旦沒有解決問題反而讓事情變得更複雜,我在這個家所做的全部,在她眼裡都是錯誤的。甚至我的雙胞胎孩子從哪裡來,她也要四處打聽沒根據的風聲。

為什麼,他們批評得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墮落的女人。第一次婚姻失敗我不並懊悔,因為結婚是當時必須負的責任,以彌補那晚意料之外的差錯。只是難道這次,我得再失敗一次?

【神啊,我經歷的痛苦還不足以贖我的罪過嗎?祢應許的公義何在?憐憫那兩個可憐的孩子吧。在我和這個世界都不想要他們的時候,是祢把他們帶來的。他們還要再被遺棄一次嗎?我懇求祢,在我無力照顧他們時,賜下守護他們的天使吧。】

***

黃昏揭開夜晚的序幕,暗紅剪影散落在造物主的畫布。我剛把希卡哄入眠,和雙胞胎哥哥姐姐玩整天的她看起來累壞了,他們已經好久沒有玩在一起。因為我很忙,漢德羅也故意不讓他們見面。平常都是我獨自去看雙胞胎孩子,順便帶些生活費和學校用品給他們。

希卡睡著時輕輕的打呼聲和天真的臉龐,讓我想起三個孩子的純真。今天中午我刻意帶希卡去接哥哥和姐姐放學。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正好碰到林當和烏蘭的生日,我們一起在孩子的外婆家簡單慶祝。一個月前雙胞胎就喊著要見妹妹。

「媽媽,怎麼只有妳呢。希卡去哪了怎麼沒帶她。烏蘭很想念希卡耶,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像以前一樣住在一起。」烏蘭沮喪的說。她的難過清楚反映在閃爍的眼神裡。

「對啊媽媽,林當和烏蘭發誓一定會聽爸爸媽媽的話。不會調皮、認真的上課和禱告。」林當回答。

他們倆的要求直刺入我的心。明明是他們應該得到的,作為媽媽的我卻沒辦法替他們實現,有一道無法克服的阻礙拆散了他們。身為妻子,凡事順服丈夫是我必須盡的責任。

「丈夫是妳通往天國的門。婚姻一旦締結,他對妳就有權柄。他為妳的今世與後世負責。妳要成為他的衣服,持守他的良善、遮蓋他的醜惡。」那是我和漢德羅婚禮前一晚,父親給我的忠告。

「過去的失敗作為教訓,別不斷回想那時的苦痛。站起來繼續前進,妳的未來還很長遠。妳還年輕,烏蘭和林當也需要有個父親。媽媽看漢德羅已經和雙胞胎很親近了,妳還害怕什麼呢,」媽媽接著說,好讓我不再遲疑接受漢德羅的求婚。

我無法否認,漢德羅的確心地善良,他和孩子相處也是如此真誠。我想起漢德羅當時還特地每天去接林當和烏蘭放學。彼時我在盧克曼先生的起司加工廠上班,安排林當和烏蘭到工廠附近的幼稚園上課,他們才四歲,如果自己在家沒有人照顧我會擔心。

還是把他們送到幼稚園比較好,除了學習獨立之外,他們還能多跟同齡的朋友相處。每天上班我順路載他們過去,10點請假去接他們下課。公司老闆盧克曼先生人很好,同意讓我小孩待在公司直到下班,通常我上班時間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

漢德羅在乳牛場擔任主管,經常要送新鮮牛奶到我工作的起司工廠,還有其他類似的小工廠。載著數十箱不鏽鋼牛奶儲存箱的卡車,早上9點、10點左右會抵達,就是在送牛奶來的時候,漢德羅遇見了我兩個小寶貝林當和烏蘭。他每次都和他們兩個孩子有說有笑,也常常帶禮物來給他們,不知道是因為和他相處很開心,還是林當和烏蘭在他身上找到父親的影子,兩個孩子很快就和漢德羅非常親近。

「希卡睡了沒?」漢德羅的詢問打斷我的思緒,不知道他進房間多久了。

「睡了。看起來她和哥哥姊姊玩到真的累了。」我倒吸一口氣,看著門口這位皮膚黝黑的美男子有什麼反應。

「對不起,我剛才沒跟你說要帶希卡出去。好幾次我過去他們都一直問我希卡在哪,說是很想她。」我又說,希望他能體諒。

雙眼如鷹的男人走近,在我身旁坐下,把我手指緊握。他的右手輕碰我的左臉頰,撫過下午的掌印。

「原諒我,我不該那麼失控。我...我再次傷了妳。我應該先聽妳解釋的。」他輕聲懊悔地說。

我望進他眼中,試圖找出其中的謊言。沒有。是我太過愚蠢還是他善於掩飾?有時我不懂這位我曾深愛的男人,我似乎看見兩個靈魂在他體內。總是這樣子,發洩完情緒後,他會來向我跪著道歉,言詞溫和、語帶懊悔。

「妳愛我嗎?和我一起生活妳幸福嗎,嗯?」他問。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我只知道結婚後我就是完全屬於丈夫的。不管丈夫好或壞,我身為妻子不就是要服從,是吧?如果我再有要求,我會感到羞恥,因為這個決定是我自己選擇的。幸福?如果所謂幸福就是無條件地陪伴丈夫和孩子,那我算不算是不合格的妻子,你說呢?所以你現在問我的是哪種『幸福』?」我回答道,因思緒混亂而疲累。

那男人只是沉默聽著我的字句。他滿是不安,害怕他的一個決定會傷害了他母親。但他忽略的是,其他人的心已被傷透。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一個母親和兩個孩子的心。

***

2. 婆婆到來 Kedatangan Ibu Mertua

在我和雙胞胎的父親薩德力亞正式離婚後,我已經單身將近五年。婚姻破裂讓我傷痕累累、內心千瘡百孔。更別說離婚造成的影響,我爸爸因此心臟病發作,我們差點失去這家的守護者。後來我們全家人——爸爸、媽媽、我和我兩個雙胞胎孩子——當時還是嬰兒,都必須搬家,藉此抹去過去的創傷。

我出生在父親的家鄉Y市,但從我五歲直到成年,我就和父母搬到母親的家鄉B市。因為那時爺爺和爸爸經營的畜牧業及酪農業破產了,爸爸過得很苦,非常失意,我們的生活可以說是一團遭。後來在爺爺奶奶的建議下,我們才搬到 B市。在這個出產紅蔥頭和鹹蛋的小城鎮,父母親開始重拾生活。

原先經營畜牧業的父親必須轉換跑道,成為蔥農,拿鋤頭與土壤搏鬥。那時什麼都不懂的我,只知道享受生活中的每個過程。作為獨生女,爸媽對我寄予厚望,期待未來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然而,他們的願望被我摧毀殆盡。他們引以為傲且充滿期待的孩子,不但沒有讓他們感到光榮,反而為他們留下恥辱。讓家族蒙羞、破壞家族名譽。

無論孩子的行為多麼糟糕,父母永遠是最好的歸宿。薩德力亞,那個毀了我未來的男人,竟是那麼輕易的丟下我們。沒錯,不僅是我,還有他兩個親生骨肉。我父親得知我和他兩個孫子孫女的命運後過於震驚,最終心臟病發作倒下了。從那刻開始,我的心就徹底對男人死心麻木了。

為了埋葬我們經歷過的傷痕和苦澀的回憶,爸媽決定賣掉他們所有的財產,之後我們回到了Y市。在我出生的這片土地上,我重新努力養活我兩個可憐的孩子。我在盧克曼先生的起司加工廠當工人,他是我爸爸以前創業時的好朋友,盧克曼先生很幸運,在炭疽病大規模衝擊畜牧業和酪農業時,他挺過來了,堅持到現在。

就在這裡,我遇見了漢德羅。他對我和我的兩個孩子,以及我父母親的關心和善意,最後融化了我內心的冰霜。當時漢德羅沒有雙親,他的爸爸在他十歲時就過世了,兩年後他媽媽再婚,把漢德羅丟給奶奶照顧直到成年。從那時起,漢德羅的媽媽就再也沒回家探望過兒子,像從世界上消失,就連我們結婚時漢德羅的母親也沒有出席。

婚後第一年是我還感到幸福的時光。結婚五個月,我就懷孕了,我們的幸福更加完整。他從來不計較林當和烏蘭的事情,他深愛我的兩個孩子。然而,這份幸福美滿開始受到破壞,漢德羅的親生母親安佳女士在無聲無息消失近二十年後,突然回來了。***

懷孕六個月後,漢德羅禁止我繼續工作。每天我只能在家裡照顧孩子和奶奶,奶奶的身體狀況也隨著年紀增加逐漸惡化。如果有時間,我會縫些衣服和其他東西給未來的寶寶,幸好我還記得怎麼用針線和縫紉機。那天中午,我正忙著用裁縫機,一位中年婦女來到我家。

「妳好,有人在家嗎?」那女人說。

「妳好。」我邊回答邊走向門口,看看是誰來了。

門一打開,我們視線交會,我對眼前這個女人的身影感到陌生。

「不好意思,妳要找誰?」我問。

「這是西寧女士的家對嗎?她在不在?」她有些遲疑。

當下我很好奇她是誰,竟然會認識西寧女士,也就是奶奶。明明她一直都在家裡,只有附近鄰居認識她。

「嘿!快回神。不好意思西寧女士在嗎?還有如果方便,請問妳是哪位?」她的問題把我思緒拉回來。

「喔抱歉,對,這裡是西寧女士的家。不過,不好意思您是哪位?就我所知,她沒有外出過。我是她的孫女,是漢德羅的太太。」我解釋。

「所以妳是漢德羅的太太?我是漢德羅的親生媽媽安佳。」婦人說著,擁抱了我一下。

我因為這情況驚訝到說不出話。腦中試圖將這位女人還有那些漢德羅和奶奶跟我說過的故事拼湊起來,那位消失十幾年的漢德羅母親竟然出現了。

****

漢德羅下班回家時,感動的淚水和思念的情緒充滿整間屋子。我看的出來漢德羅就算經被遺棄,到現在依然思念且深愛著他的母親。我也很開心,能有一位這麼深愛媽媽的丈夫,表示他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對感情也很敏銳。

然而我錯了,這份感動和幸福並沒有持續太久。我懷孕的肚子讓我難以行動去做各種家事,我還得照顧兩個年紀還小的雙胞胎,以及癱瘓臥床的祖母。

那天早上我睡晚了,因為前一個晚上林當發燒,烏蘭感冒咳嗽。他們倆個整夜睡不著,我也必須醒著。到了清晨他們才沉沉睡去。早上我醒來沒看到丈夫,他已經出門上班了,我趕緊起床整理好床鋪,準備去浴室沖澡。

我看見我的婆婆在浴室隔壁的廚房煮飯。

「早安。對不起我睡太晚了。媽在煮什麼?」我禮貌地問。

「咦,小姐剛起床啊?真好,老公去上班不用妳打理,家事也有人做完了,要吃飯,飯已經準備好在桌上。這就是我兒子想要的太太、我媽媽最喜歡的孫女嗎?」媽媽不斷挖苦,每個字都直刺進我的心。

我因為剛醒來又整夜沒睡,頭還有點暈,聽到婆婆這番嘮叨嚇得不敢說話。趕緊進到浴室洗好澡,再到房間檢查兩個孩子。他們還在睡覺,我沉默了片刻,思考著婆婆的冷嘲熱諷。

「可能媽媽現在碰上什麼問題,才拿我睡過頭當理由發洩在我身上。我必須更加忍耐,再怎麼樣她畢竟是我的媽媽。」我努力壓抑內心的痛,好讓它不要變得更糟。

我試著用正面態度去看待剛發生的事。為了不讓誤會加深,我走到廚房想幫忙順便給兩個孩子煮稀飯。

「媽,對不起給您添麻煩,害您得做這些家事。昨天晚上林當和烏蘭又是發燒又是咳嗽的,整夜不能睡覺。這邊剩下的讓我來吧,媽先去休息。」我語氣平和,想忘掉媽剛才的嘲諷。

媽側眼瞪了我,說:「當一個妻子跟母親,妳就是隨時都要預備好啊。妳老公去上班,妳沒給他泡杯咖啡、準備早餐就算了,連他幾點出門都不知道,妳還在那裡睡得很舒服。該不會妳根本就經常這樣吧,不能滿足老公的需求,那這老婆還有什麼用?」

媽媽繼續唸個不停。好像就只因為我晚起床,就讓事情變得一團亂。明明剛剛早上是 漢德羅要我別起床的,因為他知道我整晚沒睡在照顧小孩。我老公這麼體貼我,他還說早餐他待會在路上買就好,這樣我才有點時間能夠休息,也是為了我肚子裡的嬰兒好。

我百口莫辯地聽著媽媽的嘮叨,邊煮稀飯來轉移心中的刺痛。她唸夠了以後,走進奶奶的房間幫忙奶奶起身用餐。我的手攪拌著稀飯,思緒卻無法冷靜。今天早上這一切讓我想起之前的公公婆婆,悲慘的命運要再度回到我身上了嗎?過去的創傷隱約浮現在我雙眼視線,我內心和思緒瞬間徹底被恐懼和焦慮填滿。

【「不!這只是小誤會,吉南!妳要忍耐,應該是妳婆婆遇到什麼問題。她只是需要有個發洩管道,剛好她碰到妳,才拿妳當出氣對象,妳要相信妳婆婆是好人。」我對自己打氣。】

真希望我想的是正確的,漢德羅的媽媽是個好人,不像我以前的公婆。我要拋開對她的成見。那些說婆婆和媳婦永遠處不來的話都是假的,我一定可以的。

****

3. 遇見老朋友 Bertemu Teman Lama

今天漢德羅帶我們全家人到水上樂園玩,這是他兩個禮拜前要去梭羅市時,跟希卡的約定。希卡出生後,漢德羅被公司升遷,多虧他一直以來勤奮努力的工作,他被提拔成為在梭羅市的中央工廠主管,因此他必須在Y市和梭羅市之間來回通勤。一小時的車程,如果要每天來回對他而言太累了,還要加上繁重的工作帶給他的疲勞,最後為了身體健康和安全考量,漢德羅選擇住在工廠提供的宿舍。

我和孩子們還是留在Y市,沒辦法丟下還在生病的奶奶,雙胞胎也上小學了。其實有婆婆在家我可以稍微休息,婆婆和我輪流照顧奶奶。當時我同時要照顧嬰兒和小孩子,這也是漢德羅決定不帶我們搬到梭羅市住的原因之一。

「如果我們住太遠的話,媽媽和奶奶很可憐。而且她們年紀都大了,只剩下我是她們唯一的親人。我希望妳能忍耐,替我照顧好我的兩位至親。奶奶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我怎麼忍心丟下她沒人照顧。吉南,算我拜託妳了。」漢德羅出差前對我說。

就算沒人拜託,我也願意全心全意照顧奶奶,這一年來我們都住在一起呢。

「她也是我的奶奶,所以你不必擔心,我一定全心全意照顧她。我會像服從我的父母一樣,服從我丈夫和丈夫的家人們。你別操心,你只要在外照顧好自己,注意身體健康、注意安全。我和孩子在這裡時時等待著你,也為你祈禱一切順利。」我回答道,希望能讓我老公安心。

日子一如既往,小問題不至於變成家庭的阻礙。因為我們兩人知道,我們要互相補足對方的不足,不是要爭執誰對誰錯的。要讓兩個人的心靈合一,不是件容易的事。

「爸爸,我們帶林當和烏蘭一起去游泳池玩好不好,希卡想要和他們一起游泳。」西卡跟漢德羅吵著說。

正在準備換洗衣服的我停下來,希望聽到他給孩子正面的回答。

「這次我們三個人就好,爸爸、媽媽和希卡。烏蒂阿姨也沒有要去,林當哥哥和烏蘭姐姐要上學,他們已經讀國小囉。」漢德羅拒絕了他獨生女的要求。

女兒臉上露出一絲失望。連她這個孩子都懂得和家人相處時的溫馨,為什麼漢德羅對另外兩個孩子卻像毫無感情一樣。

我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多吸進一些氧氣,好讓空氣緩解我心臟和胸腔的隱隱作痛。我繼續剛剛手邊的工作,同時向真主祈禱早日讓漢德羅重新敞開心房,接納並且疼愛林當和烏蘭。

「媽媽,好了沒?爸爸在前面等了,希卡一直叫媽媽都沒有回應。」原來希卡已經跑到我身邊了。

「對不起寶貝,媽媽剛才沒有聽到。媽媽已經準備好囉,那我們趕快出發吧,等一下中午天氣會很熱的。記得跟烏蒂阿姨說再見喔」我邊說邊輕捏女兒的鼻尖。

「好。」她大聲回答,跑到門邊。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和希卡一起向我婆婆道別。

「出去玩要小心喔,不要離爸爸媽媽太遠,如果會冷就不要再游泳囉。」我婆婆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希卡很幸運,有愛她的爸爸媽媽和奶奶。身為她媽媽的我也很高興她能得到這麼多疼愛。然而我心底還是有塊空缺,因為另外兩個孩子就這樣被忽略掉了。

「吉南!妳還在幹嘛,趕快出發啦要中午了。」婆婆站在門口牽著希卡的手。

「好,我要出去了。那我們先出發囉。希卡跟奶奶說再見。」我說。

***

水上樂園十分熱鬧。週日是最適合和家人一起出遊的日子。希卡和漢德羅從剛才就在泳池裡,體驗幾個水上遊樂設施,我也和他們一起玩幾個不會直接碰到水的設施。我懶得弄濕身體,不如看著他們就好。父女倆流露的活力與喜悅,讓我忘掉近日煩心的問題。

「嗨,吉南!妳也在這裡?和誰一起來?小孩在哪裡?」妲莉向我打招呼,她是我以前美容課的同學。

「嘿,妲莉!天啊我還以為是誰呢。對啊我帶希卡來,她在那和爸爸玩。」我指著希卡和我老公的方向,他們正在泳池裡玩球。

「雙胞胎沒一起來嗎?」她邊問邊往左右看。

「喔,雙胞胎去烏蒂阿姨家了,所以沒有一起來。那妳跟誰來的?」我編了理由。

「難怪沒看到他們。我小孩也和他爸在那邊玩,趁今天放假,里萬也沒工作,與其在家玩手機不如出門走走。」她說。

「對了吉南,妳已經不在盧克曼先生的工廠上班了嗎?剛好在這裡遇到妳,如果妳願意,加入我的婚禮顧問團隊吧。不用每天上班,只有接到委託的時候才要工作。像現在這種節日,委託案都是排滿的,所以我們團隊人手不夠,也缺彩妝助理,妳化妝技巧很好,手也很靈巧,之前妳參加Y市美妝比賽有得獎對吧?不繼續發揮太可惜了。交通費我們會提供,也會有點心給小孩子,怎麼樣,要加入嗎?」妲莉語帶期待。

「哇,這機會很棒耶!我是想要加入,但我要先問我老公看他准不准。我確定了再告訴妳。」我回答。

如同沙漠中的綠洲,妲莉的工作機會讓需要收入的我充滿希望。尤其現在我要更謹慎用錢,還得自己找額外收入來應付林當和烏蘭的花費。我們接著聊了好多,等到妲莉要過去和老公小孩一起玩,我們互留電話號碼。妲莉是個事業有成的女人,她很幸運有非常支持她的老公和家人,我很明白她的個性,她是個獨立的女子,有才華且工作認真。讀完大學後,自己創立婚禮顧問的事業。

雙胞胎因為漢德羅的緣故被迫和我的爸媽住,從那時候開始漢德羅也不再養這兩個孩子了,更不用說現在家裡的錢是由婆婆掌管。她只給我每天的食物和希卡生活所需的部分。自從一年前奶奶過世後,這個家中所有大小事婆婆都要插手。不是我不懂得感恩,漢德羅還是一直確保我生活無虞,只是不曉得婆婆給漢德羅下了什麼藥,他變的越來越保守,而且情緒容易失控。

更嚴重的是,在他到城外工作以後,每一、二個禮拜才回家一趟。每次他回來,不知道婆婆都跟他說些什麼。我感覺婆婆像是要完全掌握我的老公,也不管她的兒子早就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了。我明白婚後妻子就是屬於丈夫所有,也由丈夫負責;而丈夫是屬於他母親的,但不應該是像現在這樣子吧?每個家庭都有外人不應干涉的私事。父母親應該更有人生經驗,在小孩和媳婦起爭執時作為居中協調的人,而不是選邊站,反而增加問題。

我是妻子,我必須體諒丈夫和他的家人。那我自己的感受呢?我甚至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漢德羅變得很粗魯,我們吵架時很容易就動手,婆婆還會搧風點火,完全不幫忙勸,甚至看到她兒子動手還很開心。

「當一個丈夫就是要強硬!千萬不能妻子要求什麼你都接受。不要太寵她,妻子應該要服從、遵守丈夫說的話,妳生活都靠老公養還敢嫌東嫌西,要求這個要求那個,也不看看自己是誰?我兒子願意娶妳這有兩個小孩的單親媽媽妳就應該感激了。還好意思出意見!」婆婆又一頓罵,就在我說完想多拿一點錢給林當和烏蘭買東西時。

聽到婆婆這些話,我的心越來越痛。被漢德羅打巴掌和身體被毆打的痛,比不上從婆婆口中吐出的羞辱。我身心俱疲,家庭不再和諧。不過我一再告訴自己,孩子需要愛與關注,我不想要因為大人的自私而讓孩子再次成為受害者。這種事發生一次就夠了。我不希望自己再度成為單親媽媽,這就是為什麼我費盡心力要維持住這個家庭,就算會受點皮肉傷,也都是為了我另外兩個孩子。

***

4. 回到原點 Jatuh ke Titik Nol

今晚吃完飯後我特意請漢德羅到家旁邊的涼亭坐下,我想跟他談妲莉中午說的事情,這是明早漢德羅要回到梭羅市前的好時機,碰巧希卡下午就睡著了,她在水上樂園玩一整天肯定累壞了。

「明天你幾點要出發?」我用問句開啟對話,手上剝著橘子。

「可能下午三點,到梭羅市才不會太晚,我可以早點休息,因為隔天一早就要上班。怎麼了,已經開始想我了嗎?」他露出淘氣的微笑。

「唉呀,什麼啦。被別人看到多丟臉啊,又不是年輕人了。」我餵他吃剝好的橘子。

我要開口但心裡有點遲疑,怕他誤會我的意思。但今晚一定要得到他的回答,我才能告訴妲莉。

「怎麼了,妳好像有什麼想說的?」他眼神仔細地盯著我。

「你還記得妲莉嗎?就是那個,之前我上彩妝課跟參加比賽的朋友。」我問。

「做婚禮顧問的妲莉嗎?」他問。

「對。我在水上樂園遇到她跟她聊了一下,她邀請我加入她的團隊,她說現在案子很多所以缺彩妝師。」我看著漢德羅的臉龐。

「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就加入她們。喔對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忘記盡做老婆和媽媽的責任,那份工作不像在盧克曼先生的工廠一樣是每天上班,妲莉說只有特定時間案子比較多才需要工作。」我謹慎地說著,怕不小心又得罪他。

「妳到底還缺什麼?我每個月賺得錢還不夠妳和希卡的日常所需嗎?如果妳去工作,誰來照顧希卡?據我所知,幫新娘化妝的工作都是一整天的,要是妳到很遠的地方怎麼辦,我不准妳去外面工作!」他提高音量。

既然如此,我只好小心說話,稍微退步才不會惹得他更生氣。要是他知道我工作是為了賺錢給林當和烏蘭,他肯定會更氣。

「怎樣?妳一定要說是為了妳的雙胞胎,對吧?吉南!我已經允許妳幫人縫紉、做糕點放在餐廳寄賣這些零工了,我不是說過很多次,我不喜歡妳去工作然後出門太久。記住!妳已經有老公和小孩了。而且我又很少回家,如果鄰居看到妳整天在外面,他們會怎麼講妳?」語氣強硬,他呼吸變得急促,努力在壓抑情緒。

我深深吸一口氣。我為孩子的未來存點錢的希望破滅了。漢德羅從來不向他母親計較錢的事情,但他忘了我也有我的父母親。其實他說的話也不完全是錯的,他不希望我和太多人碰面,尤其是男性。他就是這樣太過度保護,他說的話有些根本不合理。

「還是妳覺得錢都給媽媽管妳不能接受?但媽媽說的沒錯,我們結婚四年了,還沒有錢蓋自己的房子。我就是對妳太寬容,結果我賺的辛苦錢一點都不剩。那兩個不是我該負責的小孩跟這一切脫不了關係。現在我給媽媽的錢,不過就是我之前花在『別人』身上的錢罷了。」他諷刺地說,再次提起這些年來給我和孩子的錢。

應該要保護妻子、照顧妻子的丈夫,竟然反過來指責妻子花光他給的錢,有哪個女人聽了不痛心的?這些年來明明我都盡可能的節省他給的錢,他就只知道工作和給錢,從來沒想過管理一個家庭的開銷有多困難。

在希卡還是嬰兒的時候,因為我奶水不足需要喝奶粉。我餵希卡母乳那段期間,婆婆的規矩讓我感受巨大的壓力,就是因為這樣才導致我奶水減少,她只要覺得我沒照顧好小孩就會發脾氣。那時候我很多負面情緒只能丟給林當和烏蘭,我真心對他們感到抱歉,沒能成為一個有用的母親。

「夠了吉南,一直吵同樣的事情我真的很累,我已經對妳很好了,妳就乖乖在家當個聽話的老婆,很難嗎?」說完他走進屋裡。

我望著那位娶了我的男人的背影,既難過又失望。很多話我其實想要告訴他,我多希望他可以當我傾訴心聲的對象;然而希望只會落空,想跟爸媽訴苦又覺得丟臉,我已經帶給他們太多傷害和負擔了,連他們到了晚年我仍無法給他們安逸與幸福。

【「真主啊,我求祢給我忍耐的心,使我更堅強,在祢已為我預備的命運之路上邁出步伐。使我父母得享長壽,賜我機會給他們幸福。真主啊,引領我走最好的路。」我低聲啜泣地祈求。】

我的臉頰被淚水浸濕,我把一切憂慮交託給造物主。走在崎嶇險惡的命運窄路上,我為不停埋怨的自己感到羞愧,我明明還擁有健康的身體和繼續活下去的一口氣。

寒冷的晚風劃破皮膚,流夠了眼淚和痛苦後我走回屋內。希望夜晚能帶給我平靜,希望明天早上有奇蹟降臨。說不定今晚真主會敞開漢德羅的心房,讓他再次接納林當和 烏蘭。

***

自從那天晚上我和漢德羅談完以後,我清楚意識到我的行動和自由已被無形的規定束縛。妻子必須放下自己並全然服從,這道禮節的枷鎖囚禁了我,但生命不就該不停奮鬥嗎?我必須找到辦法,讓我的三個孩子都同樣過著好生活。

妲莉對我丈夫的決定感到非常惋惜。

「還能怎麼辦?老公不允許我到外面工作,他擔心沒有人照顧孩子。」我並沒有說出實話。

「很可惜耶,吉南。我知道妳很有才華,妳設計的妝非常美。但沒關係我尊重妳老公的決定,如果之後妳改變心意,隨時跟我聯絡,千萬別不好意思,吉南。我很開心可以當妳的朋友和妳聊天。」妲莉非常真誠地說。

我點點頭,謝謝她的好意。

想到以前,我還不認識林當和烏蘭的爸爸薩德力亞時,曾經認真考上大學,雖然最後並沒有讀到畢業。

我的爸爸媽媽努力打拼好讓我得到大學學位、充分發展我的藝術天賦。

小學開始,繪畫課和美術課就是我對喜歡的科目。到了高中,我常參加繪畫和藝術創作比賽,畫布、畫筆、顏料、麥克筆和所有創作工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因為學費過高,當時我沒有直接升大學,在咖啡廳工作兩年的薪水我存下來,加上爸爸的存款,終於夠我到日惹唸大學。我尋找符合我才華和長項的科系,再考慮學科成績和經濟條件,最後選擇進入日惹的印尼藝術學院,就讀藝術與工藝學院。

日惹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我掉進名為自由的陷阱,最終讓自己陷入薩德力亞的虛假承諾之中。他名字很美,為人卻不如其名。那段不堪回首的回憶,我已將它和生命的苦澀深深埋葬。

***

我過著沒有感覺的日子,過多傷害和失望讓我成了一個陰鬱的人,就連和老公還有婆婆說話都能免則免。婆婆對我的所有斥責和咒罵我不再理會,時間很寶貴,不該浪費在這些無意義的事情上。我已經不曉得我過得是怎樣的家庭生活。身體消瘦、體重急遽下降,直到一件事情徹底把我拉回現實。

***

5. 林當生病 Lintang Sakit

烏雲密布,中午的天空轉為昏暗,看來就要下大雨了。希卡還在睡午覺,這種空閒時間我拿來縫客人要的東西。幾個月以來我向成衣業者接單,和學校或公共機關合作,我負責縫製制服圖案,還有鈕釦和拉鍊,得到了不錯的收入,比以前還要多。

我想要等存夠錢以後,買一台電動縫紉機,讓縫製的過程更簡單也更有效率。這台奶奶留下的手動縫紉機太舊了經常斷線,應該換台新的。

因為縫紉訂單增加,我不能再常常去看爸媽和雙胞胎。有時候他們會抱怨為什麼我這麼久沒去看他們。漢德羅禁止我帶希卡去見哥哥姊姊,我也不再理會了。

「我的天啊。」我輕咬食指。

縫鈕扣時我的手指被針刺到了,我閃過不祥的預感,似乎有不好的事即將發生。我很快拋開這念頭,試著正面思考。應該是我太累了才會不小心刺傷手指,於是我決定到 希卡身旁躺下休息。

我躺下不久就聽見手機震動聲,是我媽媽打電話過來。

「吉南!女兒啊,妳可以回家一趟嗎?林當從昨晚就全身發燙,剛才早上十點才退燒。結果現在又燒起來,還吐了。他身上冒出紅疹,媽媽擔心林當是得了登革熱,妳趕快回來,林當現在要直接送去醫院嗎?媽媽沒辦法拿主意。」媽媽聲音聽起來非常著急。

「天啊,怎麼現在才告訴我?媽。難怪我從剛剛就覺得不對勁。好吧媽妳和爸先帶林當到醫院去,我現在直接到那邊。」我緊張的說。

「好,待會妳直接去那裡,再見。」我還來不及回答電話就掛了。

我很憤怒,天空開始下起毛毛雨。雖然醫院離家裡只有15分鐘路程,我又不可能帶希卡一起去。而且希卡正在睡覺,要叫醒她也不是,我只能留她和婆婆在家了。

我帶著一點私房錢立刻準備出發,我走出房間敲了婆婆的房門。

「媽,醒醒。媽!」我邊喊邊敲門。

沒多久裡面有聲音傳來。

「怎麼了吉南!幹嘛吵人睡覺啊!」門打開她便罵起來。

「對不起,媽。我要出門,希卡先給妳照顧一下。林當生病了,他從昨晚開始發高燒,我現在要去醫院看他,希卡還在睡覺,外面在下雨所以我沒辦法帶希卡一起去。」我很著急。

婆婆看起來被我嚇到了。

「好吧妳趕快出發了,外面還在下雨。別太晚回來,等一下希卡又哭著找你。」婆婆說。

「好,我盡量趕在傍晚之前回來。」說完我向媽道別出門。

我騎著摩托車,穿著薄雨衣在雨中直衝。我一路上努力集中精神,心裡不斷為自己和孩子祈禱要平安。路面太過濕透,我得小心不讓車子打滑。我稍微放慢速度,原本十五分鐘的路程現在大約要二十五分鐘。

摩托車我停在醫院前,拿起車廂裡的塑膠袋直奔門口。淋濕的雨衣摺進乾的塑膠袋裡才不會滴滿地板。我快步穿過走廊來到掛號處。我看到了爸爸、烏蘭還有鄰居由地先生。

我匆匆跑向他們。

「爸,烏蘭!」我大喊。

「媽媽!」

「吉南!」

他們同時叫我,烏蘭跑過來緊緊抱著我的腰。這個七歲孩子邊啜泣邊緊抱著我,像在傾訴這段時間以來她忍住了多少疲倦與思念。我心裡的酸楚像被刀割一樣。我現在思緒混亂,急著想知道林當現在在哪裡、狀況怎麼樣。

「爸,林當在哪裡?」我輕拉開烏蘭讓她坐在我旁邊。

「醫生正在幫他做檢查,他和妳媽在那個診間裡。」他慢慢回答。

「好,爸你和烏蘭先在這裡等。我進去看看烏蘭。由地先生謝謝你的幫忙,願真主眷顧你的一家人。阿們。」我向這位善良的鄰居道謝,他微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我趕緊進到那白色診間裡,向醫生解釋我是孩子的媽。

 

「從他的症狀看來,有可能是感染登革熱。反覆高燒、頭痛、嘔吐,還有蔓延到他全身皮膚的紅疹。我開一張轉診單,你們趕快帶他到城裡的大醫院去抽血檢查,因為我們這邊沒有血液檢查的儀器。」醫生說。

「我們先打個點滴避免他身體脫水,還有幫助他退燒。待會我開轉診單,你們直接過去大醫院。我們也為林當祈禱希望他快點康復。」說完他走出診間。

「林當要加油喔,寶貝。林當是很棒的小孩一定可以撐過去的。趕快好起來,媽媽的小寶貝。」我邊啜泣邊輕撫兒子的額頭。

媽媽拍了拍我的肩膀,給我打氣。

****

我們坐著由地先生的車來到城裡的醫院門口,幸好雨勢減緩我們可以開快一點。我接過醫院準備的輪椅讓林當坐上,推他到門診大樓櫃台,我遞出剛才拿到的轉診單。

護理師過來準備坐檢查。我們和由地先生一起把林當抱到病床上。護理師迅速俐落的抽一管血準備送驗,我匆忙填寫資料和掛號手續。我忙到沒有注意時間,情況太緊急了,我完全忘記跟婆婆說會在傍晚前回去。現在天色已經全黑。

我坐在林當病床旁一邊等待抽血報告,烏蘭也在我旁邊。

「媽媽什麼時候要回家?媽媽不要再離開了好不好。林當想要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呢。」林當睡夢中發出含糊的聲音。

我真的無法再強忍住我的淚水。

「寶貝,原諒媽媽。是媽媽對不起你們,沒辦法多花時間陪伴你們兩個。林當,媽媽就在這裡,媽媽真的很愛你,林當一定要趕快好起來喔。」我哭著說。

烏蘭不想和我還有雙胞胎哥哥分開。藥物發揮功效以後林當狀況看起來好轉了,體溫漸漸降下來,他也沉沉睡著了,沒有繼續呢喃。烏蘭也累壞了,躺在奶奶的大腿,在病房的椅子上睡著。

我坐在摺疊椅上打嗑睡,突然被包包裡的手機鈴聲驚醒。顯示的是我老公的名字,我馬上接起電話。

「吉南,妳在哪裡?我現在在家裡,希卡哭著說她一直找妳。妳什麼時候回來?」老公語氣不耐煩的問。

「對不起,我忘記今晚你會回來。林當生病了,現在我在城裡的醫院這邊,等林當的檢查報告出來,現在還不曉得是生什麼病。醫生說他有可能是感染登革熱,今晚我會睡在醫院,明天早上如果可以我會回家的。」我的回答有點遲疑。

「希卡從剛才就一直在找妳耶,妳跟她說一下話讓她冷靜。妳好大膽子啊,去顧別人的小孩顧到自己小孩都忘了!」漢德羅大罵。

「對不起,我現在真的很心裡混亂很也很累,沒辦法集中精神思考。我沒注意到時間已經晚了。希卡在哪我跟她說話。」

「哈囉媽媽,媽媽在哪裡,怎麼丟下希卡出去了,嗚... 嗚嗚...。」希卡又開始哭。

「希卡,寶貝。聽媽媽說,林當哥哥生病了,現在哥哥還在醫院裡。媽媽先照顧林當哥哥好嗎。希卡是聰明的乖小孩,不要再哭囉好不好。今天晚上就和爸爸還是烏蒂阿姨一起睡覺喔,明天早上媽媽就回家了。」我想讓希卡知道現在的情況。

「哥哥生病了?媽媽,希卡想要看哥哥,希卡也要去照顧哥哥。」她嚷嚷。

「哥哥現在睡著了,別把他吵醒。媽媽跟妳約好,明天媽媽回家帶希卡,我們一起過來探望哥哥。現在希卡先睡覺吧,已經很晚了。」我安撫她。

「好吧希卡也好睏,想要睡覺了。但是媽媽明天一定要回來接希卡喔。」她要求。

「好啦,小寶貝。跟爸爸說媽媽先掛電話囉,希卡在家要乖乖的,好嗎?」

「好,媽媽掰掰。」

我掛掉電話,醫生和護理師走進病房。

「晚安,抽血報告結果出來了。林當確實感染了登革熱,必須住院觀察至少一周,我們才能隨時掌握他的病情。」醫生向我解釋。

「好,醫生。求求你醫好我的孩子,我相信醫生和醫療團隊會給林當最好的治療。」我答道。

 

「好的,住院期間我們會監測血壓、血小板數量、血球容比和血紅素狀況。還有注射點滴來維持他的身體機能。如果病人醒來,可以多給他喝白開水,防止身體脫水。」醫生繼續解釋。

醫生說明完林當需要做哪些檢查後先離開,留下護理師。我和爸媽解釋林當現在的情況,也請他們先回家裡休息。

晚上的寒風還有醫院的氣氛不適合老人家。明天一早爸媽會再過來,和我輪流照顧林當。

沒多久爸媽、烏蘭和由地先生向我道別,我把稍早停在診所前的機車鑰匙給了他們,明天請爸爸幫我騎過來。

他們離開後剩我一個人獨自守著熟睡的林當。另外三個病床上也有病人,一旁是他們打盹的家人。

我的頭輕臥在病床角落,在林當的手旁邊。雖然是坐著的姿勢,但冰冷的空氣和滿身疲倦,讓我漸漸入睡。

***

6. 勇於反抗 Berani Melawan

早上十點爸媽和烏蘭來到醫院。林當也醒了,稍微吃一點東西。醫生稍早說明了這七天安排的檢查時間,一大早林當喝水進食以前,護理師來抽今天檢查用的血。針頭刺進他皮膚時,林當瑟縮一下,我看著好不忍心。抽血的地方留下藍紫色的痕跡,林當必須連續七天這樣子抽血。

11點,我跟林當和爸媽說再見,準備回家洗個澡,順便帶之後七天會用到的東西過來。我決定他住院期間都由我照顧就好,要爸媽每天騎摩托車跑這麼遠的路程太辛苦了,我也會擔心他們在路上的安全。

回家之前,我先到批價櫃台詢問住院費用大約多少錢。幸好我的孩子有健保,部分費用健保有給付。但幾個項目是健保不給付的,一個星期累積下來也是筆大數字。再加上來回油錢和吃飯錢,我的錢根本不夠。

因為醫院不能太多家屬在病房照顧病人,我帶烏蘭一起回家。我騎著我最愛的摩托車,烏蘭在後座。整路上我不斷想著等一下到家裡會發生什麼事,漢德羅不知道我會帶  烏蘭一起回去。

我只能暗自希望這次漢德羅可以體諒,至少可憐可憐我和兩個雙胞胎孩子吧。我也很煩惱該跟誰借錢來付林當的醫藥費。漢德羅是我唯一可以指望會借我錢的人了。

摩托車騎進院子,但家裡看起來很冷清。大門深鎖。我和烏蘭下了車,走上前。

「漢德羅,希卡,媽媽回來囉。有人在嗎?」我叫了好幾次他們的名字。

但似乎沒有人聽見。

「可能是爸爸和希卡正好出門,烏蘭先在這裡等,媽媽去看看側門,搞不好沒有鎖。」我讓烏蘭先坐在門口的椅子等。

我隱約聽到我老公和婆婆在說話,聲音是從屋子的後院傳來的。我還來不及出聲跟他們打招呼,就被他們的對話內容嚇呆了。

「你自己知道對吧,為什麼媽媽一直提醒你要讓希卡遠離吉南那兩個小孩。過去就是因為你爸爸選擇了和婚外情對象生的孩子,丟下我們,你和我才被迫經歷那種分離的痛楚。那時候開始,厄運就不斷降臨我們身上。爸爸出意外當場死亡,我不得已只能和你分開,沒想到一分開就是十幾年。媽媽我不想要希卡未來走上和你一樣的命運。」

婆婆的話像光天化日之下的一記雷劈重重打下。所以漢德羅態度會有那麼大的轉變,真的是因為受到媽媽的影響?

「不是很明顯嗎,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和那兩個不乾淨的小孩住在一起,你的錢被花到一點都不剩;但是自從媽負責管錢之後,他們不住這邊,一切都好轉了,你也開始有存款。」

她憑什麼從自己的角度講出這些扭曲的話。我心痛無比,我不能接受她把我兩個孩子講的像是他們為家庭帶來不幸。

「喔,我終於明白了,你的心思早就被這邪惡的洗腦內容給荼毒了!就是這樣,你才那麼討厭林當和烏蘭。我真是沒想到,堂堂一個受過教育的漢德羅可以有這麼膚淺又扭曲的想法。清醒一點吧你!想想你不負責任的媽媽離開你之後,你過得有多苦。你十幾年來一直抱持著思念和心中的痛,只和年老的奶奶相依為命。等到你成功了,你媽又出現,然後一手摧毀你的美好人生,想清楚吧!」我止不住怒火,對他認同婆婆的樣子感到噁心。

「吉南!妳在大聲什麼!老婆這樣罵老公像話嗎!」婆婆大吼。

「那我們應該怎麼稱呼您呢?是一個,可以拋下自己小孩、留他和奶奶生活的冷血媽媽?等您已經被視為陌生人般的存在,再突然回來博取大家同情?然後您還要親手毀掉自己兒子美滿的家庭?您這樣的媽媽像話嗎?連凶狠的豺狼都懂得保護自己的孩子,願意犧牲自己來換孩子的平安快樂,但是您...」

啪!

「吉南妳太誇張了。竟敢和媽媽吵架,還這樣說妳的媽媽和丈夫,原來這才是妳的真面目,忤逆的女人!」漢德羅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斥責我。

「媽媽!媽媽!爸爸你別再打了。」希卡和烏蘭跑過來抱著我。

她們把憤怒的爸爸拉開,好讓他不再打我。今天真主讓我明白,我家庭失和的真正原因,不是其他人,就是我自己的婆婆。

「自從你媽媽來了,你變的很暴力,常常動手。我不認識你了。你總是要求我要理解和接納你的家人。結果我得到了什麼!你太自私了,你的心已經死了!」

「這麼久以來都是我在退讓,就希望這個家庭能夠維持完整。但是今天,為了保護我的三個孩子,我必須挺身而出,不讓他們再受到你們這些沒心沒肺的人欺負。」我邊擦淚邊怒吼。

我發誓這會是漢德羅最後一次打我了。這是我真的無法再原諒他,他就是個沒良心的人,甚至在兩個女兒面前打我。

「我的確不曉得你過去經歷過什麼創傷。這段時間我不斷忍耐,因為我謹記著奶奶告訴我的,我要當你的好伴侶。但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婚禮上你那些好聽的諾言到哪去了?你說我是忤逆丈夫的妻子,那你又配得上被稱作什麼?」我不服輸。

漢德羅的青筋布滿他的脖子,他的臉氣到漲紅。

「不知羞恥、不知感恩!立刻從我家離開,我不要有像妳這樣忤逆丈夫的老婆,妳沒有了我之後還能幹嘛!」漢德羅囂張的嘲諷我。

他忘了在我和他結婚之前,我也是有能力獨自養活我父母和兩個孩子的。

我們的爭執挑起了鄰居的好奇心,有幾個人站在竹籬笆外看著。漢德羅這才發現他憤怒的樣子已經被眾人目睹。

「好啊,如果這就是你要的,在你認錯之前,別指望我回再回來找你。」

我進屋裡拿了幾件衣服和其他東西。我沒有帶太多,只要能擋外頭的冷熱就夠了。我擔心的是希卡要怎麼辦?我想一起帶走她,但現在情況看來不可能。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我想馬上走出這間地獄般的屋子。

我看到門邊漢德羅抱著希卡,而烏蘭只是自己遠遠的在庭院裡。她的樣子看起來嚇壞了。我剛要牽希卡時,我的手被漢德羅狠狠甩開。

「妳趕快滾!不要碰希卡!」漢德羅大罵。

「孩子,請妳原諒媽媽。希卡現在先和爸爸一起住,之後等媽媽情況改善以後,媽媽發誓一定回來接妳。希卡要乖乖的喔,媽媽愛妳。」我悲傷的對在父親懷裡哭泣的小女孩說。

我迅速離開了,把幾件我還沒縫完的衣服和裝有我自己衣服的小背包,全放在摩托車踏墊上。烏蘭立刻坐上後座,摩托車漸漸駛離這間我們住了四年的屋子。

***

我要到羅絲小姐的家去,把幾件我沒縫完的制服退還給她,也向她道歉。到了那裡,我決定拿要去醫院照顧登革熱的林當作為理由。我再怎麼糟,也不至於把家醜外揚。

還了制服後我和烏蘭迅速告辭,我其實想要藉機跟羅絲小姐開口借錢,但是算了。因為我知道,她自己也需要資金周轉。

一路上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的腦中一團亂。烏蘭明白我的處境,安安靜靜的在我身後。後來我決定到鎮上廣場,休息片刻讓腦袋冷靜下來。

我們兩個坐在樹蔭下的水泥長凳。沉默、盯著來來去去的車輛。我現在一點都不好。我的樣子邋遢,昨天穿到現在的長衫後頭巾皺掉了,面容憔悴、身體疲憊、心理狀態跌到最低點。

「媽媽。」

我的小女孩抱住我,她哭了。接著連我也忍不住了,我們兩個放聲大哭,直到心裏覺得稍微放鬆了些。後來烏蘭靠著我的大腿當枕頭,在水泥凳上睡著了。我輕輕搓著她的頭髮,一邊想著還能夠找誰幫忙。這時我的腦中閃過了她,妲莉。

 

也許妲莉能幫助我解決這些困難,我猶豫地撥了她的電話號碼。就在話筒另一頭傳來聲音的瞬間,我差點要把電話掛掉。我問她有沒有時間能見個面,她請我直接到她家去。

我把烏蘭叫醒,要她抱緊我才不會掉下去。進到妲莉家的院子,她已經在門口等我了。她看見我亂七八糟的模樣非常訝異,但似乎馬上懂了,我現在遇到巨大的困難。她確實很會安撫人,讓我覺得不那麼緊張。

她說如果我需要的話可以洗個澡,我洗完立刻換上背包裡乾淨的衣服。她請我和烏蘭去吃飯,雖然我毫無胃口但還是吃了,珍惜屋主對我們的款待。

吃完飯妲莉找我聊聊,烏蘭則是去和她的兩個小孩玩。妲莉慎重的問我臉頰上的瘀青是怎麼回事。我突然覺得終於有可以傾訴的朋友,眼淚立刻潰堤,把一切都告訴妲莉。

「妳老公太誇張了,他的行為已經算是家暴了。我們可以去報警,讓他不敢再犯。」妲莉憤怒地說。

「好了啦吉南,妳別擔心。我會借妳錢付林當的醫藥費直到他康復為止。等到他恢復健康以後,妳也要振作起來,讓生活重新回到正軌。妳要向那個男人證明,沒有他妳一樣可以成功。」

「我家門永遠為妳和兩個孩子敞開。等妳覺得好點以後,妳再到我的工作室幫我。別害怕,吉南。我是妳的朋友,我一定陪妳重新站起來繼續前進。」妲莉精神滿滿地說著。

我流下感動的淚水,原來還有和我非親非故的人願意無私的幫助我。我非常感謝真主賜給我這份禮物。

真主降下的試煉總伴隨著恩惠。這是祂透過妲莉為我指引的道路。我對自己發誓,我會再次站起來,向丈夫和婆婆證明我不需要他們也可以成功。而且我應該聽妲莉的建議去報警,給丈夫一個教訓。當天下午妲莉帶著我到警局通報家暴案件,希望之後可以因此得到孩子的監護權。

 


Evi Agustika

32 years old, from Sumatra, Indonesia, she had lived in Taiwan for 8 years as a former caregiver in Taichung; now, she is back to Indonesia. As the second president of the Indonesia migrant worker writing group KPK, her works were selected for the 2015 Taiwan Literature Award for Migrants and she is the winner of the 2015 Taipei, Listen to Me! Poetry & Essay Writing Contest Excellent Work Prize and 2020 Kao Yuan University Cup of Literature Awards for Migrant Workers Excellent Work Prize. Besides the literary contests, she also publishes novels in KBM App, such as her long novel “Defiled Love" which is serialized to 30 episodes on this plat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