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萬萬名店城位在台北中山北路與農安街口,鄰接大同大學、聖多福天主堂與晴光市場。名店城建於70年代,伴隨曾經史館林立的中山北路,如鄰近晴光市場成為舶來品交易集散中心,隨著時代流轉,名店城與周遭街區逐漸成為菲律賓移工假日聚點,現今,商場僅存零星的舶來品店,多數則為供應移工生活所需的服務:生活用品、美容美髮、匯兌、人力仲介與小吃餐飲……,金萬萬店主臺、菲兼有,後者許多為嫁給台灣人的新住民,也常見假日經營副業的勞動者。
書寫此文之際,我們在金萬萬商場的進駐實驗邁入第三個年度。這個進駐是一項更大藝術計畫、至今歷時五年的「移動羅曼史」(Not Just Love Stories)的一部份——「移動羅曼史」是從2020年啟動的研究與藝術實驗,核心成員包括我、移工文學研究者宋家瑜、影像工作者張筱翎,在不同時期再加入藝術工作者高任翔、簡子涵、羅翊寧的協力,前後邀請十多位台灣、印尼創作者參與。「移動羅曼史」從文獻、訪談、田野、駐點、創作、策展……等多重脈絡交織而成,探索台灣東南亞移民工社群中的情感政治,以及當代視覺、文學創作者回應移動時代情感切片的美學創造。我們探索當代離散群體從情感關係衍生的多重敘事與創造表達,從情愛與社會政治現實的複雜交纏,探索情感如何縮影全球遷徙時代下,移民工社群在台灣所建構的文化景觀。
長期的計畫中,成員與參與藝術家是時而獨立時而交會的行動主體,並在5月甫於福利社FreeSArt Space、金萬萬名店城發表的聯展「在縫隙中拾起」集結。本文作為進駐階段性的回顧與反思,嘗試提出幾種思考:在逐漸演變的駐點模式中,我們如何批判性的反思自己?店舖櫥窗做為駐紮的藝術據點,如何在行動裡不斷被翻新空間特質?商場的空間特性,有如何影響我們的工作方法與思考?最後,也希望階段性對我們緩慢而延長的文化行動與其積極性,提出一些反思。
• 163、114、287:從游擊到固定「營業」
163、114、287是「移動羅曼史」在金萬萬進駐過的不同店舖編號。我們在2022年夏天進入金萬萬名店城,以不同店舖作為行動基地,開展一連串的社群研究與互動實驗。這個進駐最初以「研究」目的而始,隨著時間拉長,演變成不同的互動模式。
在頭一年,從零開始的我們,透過各種互動探索並進行資訊收集,這樣的互動圍繞著「交換」展開。每週日移工放假時,也是我們在街頭、商場密集遊走的時刻,我們向菲律賓店家、顧客、路人發送鮮花,並以此交換問答:「愛是什麼?」「想送給心愛的人什麼禮物?」「喜歡的會地點?」「請推薦一首情歌。」簡短互動快速以關鍵字收集情感群像,例如,常出現的「愛就是犧牲。」成為海外勞動者支撐遠方家庭經濟的縮影,家庭、兒女,伴隨著聖經福音與戀愛情節,一同出現在收穫的答案裡。游擊問答時而為我們打開真情流露的珍貴時刻,部分互動則延展成一對一訪問,讓我們得以參與情侶的約會行程,或與菲律賓店主展開深入對話。這些互動也都被捕捉為影像,每週固定上傳社群,偶爾發現喜歡使用社群的菲律賓朋友,會上我們的社群網頁尋找自己照片,幾次也遇見有人急切問我們「怎麼沒找到自己的美照?」
社群的初步接觸是不嚴謹的田野,更多像是尋找向在地社群自我介紹的方式,並在之中辯證我們進入社群的期待、位置,即便這也常常推翻我們進入前群之前的假設。金萬萬邁入第二年,我們租下比頭年稍大空間,重新打造為能讓團隊、訪客較為舒適久留的空間,同時也更思考跟菲律賓社群以外的台灣受眾對話的方式。一方面,我們慢下腳步,改變每週活躍以行動測試社群互動機制,反而讓金萬萬店舖成為工作團隊會議、內部討論與讀書會發生的基地,如同其他菲律賓店主,在商場一週一會——赴抵金萬萬像是核心成員的「固定營業」,只是我們不販售商品服務,而是把空間化作例行相聚的地點。也是在這個改變中,我們發現,除了提供來自各方的移工消費,金萬萬內不同的店舖與店主自有其小型社群與社交網絡節點,扮演菲律賓同鄉情誼連結的角色。在這個拉長延緩的節奏中,我們逐漸被邀請加入不同菲律賓社群的活動:打牌、共餐,與許多無目的的閒聊,而我們真正感受「在場」的魔力,有時遠比單次游擊的特殊事件更能建立深刻連結、融入社群紋理。
然而這不意指我們拋棄事件的策動,只是事件的發生,同時也有明確連結不同網絡與群體的意圖。第二年的進駐裡,成員延伸先一年收集與研究的素材,在店舖內外辦理了幾場活動。例如,我們將第一年街頭訪問收集的情感關鍵字,搭配菲律賓材料製成不同酒單,在我們的店舖基地辦理了一場快閃品酒會,將情感故事的交換擴張。在內部成員討混移工議題與相關作品的共學活動以外,我們辦理了《鄉外之地》、《台灣紳士》兩部移工主題的紀錄片放映與導演座談,搭配街區走讀,讓許多台灣參與者第一次走進了金萬萬。由影像與文字專長成員作品發展的《縫隙》微型影像展,則展出我們捕捉的金萬萬印象,隨著24小時亮燈的店舖,靜態地以展陳向在地社群訴說我們的採集。
進駐的決策是基於「移動羅曼史」團隊前兩年南北移動踏查後,對固定據點與社群拓展的需求,同時也帶著對特殊社群空間擾動的實驗態度。三年進駐的商場店舖,各自有不同的特質,服務並影響著我們的使用方式。例如163的扁長櫥窗成為我們邀請社群書寫互動的留言板、位在角落的114是共學與舒適互動的安靜據點、287則座落商場更為繁忙的主要通道,讓我們嘗試用搶眼的店舖裝置,刻意捕捉眼光與腳步停駐。
• 連結向創作、策展的有機進駐
相對於工作團隊圍繞者對菲律賓社群研究、參與展開的互動,「移動羅曼史」邀請進駐的藝術家,則有著不同的行動方式。兩年度的藝術家邀請,進駐時長、方法不一,但有其共同設定,即藝術家須在進駐期間進行一場自身定義的公開活動。這個開放性,意味藝術家以各自節奏詮釋進駐與展演發表的關係。例如,在第一年進駐的賴威宇,將展演的位置,讓給了菲律賓歌手Risa與其樂團夥伴,在商場內為店家辦了一場爵士音樂會《Risa & Friends》。劉純良將身體作為測試邊界擾動潛力的媒介,在第一年用兩場行為演出《 Sixty-Second “I Love You”》、《The Sum of all these Love》遊走,以即興互動測試與不同個體深刻連結的可能;第二年則在店鋪以裝置作為事件策動的節點,進行《Come and experience the fakest snow in Christmas》、《Meditate, Party, E(A)ND!》兩場參與式展演活動。以影像創作出發的吳美琪,則以金萬萬商場的空間與個體情感為題,兩年間在移動羅曼史店鋪打造《我與其他的房間》、《Room 114》等回應店舖空間特質的影像裝置,亦在微型展場內辦理一日的菲律賓DJ音樂派對。後兩位藝術家兩年多的進駐、社群互動與創作發展,最終集結為「在縫隙中拾起」期間的作品,自有其創作實驗的累積與演化歷程。
金萬萬在過往並非無有藝術家到訪,余政達、陳斌華,張剛華等視覺與表演創作者,都曾在不同時間點以名店城社群做為創作取材或互動的基地。相對於藝術家的創作,「移動羅曼史」的進駐是以移工社群為主要關注對象的計劃策劃團隊,將自身放置於社群生活空間的行動。這個駐地行動並未迄今仍是不斷演化的進行式:如同這裡不斷流動的社群與店家一樣,始終在不同實驗、行動與碰撞中反思與更新自己。即便如此,回顧三年進程,仍可看出這個進駐模式與實踐的變化。從游擊到以「在場」作為經營,再到更大展覽期間的平行展區藝術快閃店做為與不同觀眾互動的介面。我們的駐點,以店舖為據點,卻始終蔓延向更大的社群空間與街區。這個流動特質,同時影響著藝術家創作發展與後續展覽發表時的策展決定。意即,除了吳美琪、劉純良的作品發展自進駐歷程,整體展覽的公眾活動,亦成為牽引觀展者走進菲律賓社群的驅動介面。
於是,至「在縫隙中拾起」聯展發表時,一方面金萬萬名店城以「金萬萬花筒」為題,被打造為期間限定藝術商店,在刻意調整的每週日開展,我們也透過不同公眾活動以及藝術家的作品與延伸,連結當代藝術展場與菲律賓社群商場。吳美琪為影像裝置《Gorgeous Shop》延伸,在金萬萬名店城店舖策劃的刺青快閃行動,以菲律賓羅曼史小說Precious Heart Publishing為靈感,以刺青行為提問情感連結中永久與快速消費的難以錨定。劉純良在閉幕演出的行為表演《只是行走而已》,帶領群眾由金萬萬名店城靜默緩步至福利社,最後在福利社展場完成一件集體聲音作品,連結兩個對藝術大眾與移工社群各自異質的空間。展期間,由金萬萬店家、台菲混血的許柏慧引導的兩次街區走讀,則是刻意帶領一般民眾走入商場、教堂、酒吧與舞廳等菲律賓移工社群自足的生活場域。
• 行動延展的進行式
回顧金萬萬的進駐,對團隊而言,是游擊快閃到共同生活的進程,對在地菲律賓社群而言,我們則是從「那群art people」,轉變為「那家從不關燈的店」,時而閒聊甚至抱怨大樓管理費與共同水電的分攤,交換店家變動與空間租用情報。在這旅程中,「移動羅曼史」始終是正式與非正式活動混雜,也來回轉換著「商家」與「微型藝術空間經營者」的角色。在這流動的結構裡,我們與社群的關係界線,從帶著距離的取材對象逐漸融混模糊:他們是研究對象、觀眾、活動參與者、鄰居與朋友等角色間來回交織變動的關係網絡,而我們對「田野」的思考、知識的汲取與生產,隨著金萬萬從異質走向日常的空間感知,內化成體感。
在這延長的歷程裡,我們不斷自我批判將取材作為目的、展演作為終點的內化衝動,也思辨著「移動羅曼史」作為文化行動或策展、在光譜間難以定義的曖昧性,以及這個曖昧性可以供給我們的積極創造。即便「在縫隙中拾起」聯展結束,或金萬萬的店舖合約將暫時告終,我們都不認為這個在移動中實現、對當代群體的理解之路已達終點,而正是這樣的進行式,讓我們、藝術家、甚至在地社群,也許都仍能在這個實驗的互動軌跡中,緩慢地、嘗試挪動自己的固有位置,用不同方式靠近彼此,或者,一齊想像替代的存在方式。
Fiona, HSU Yu Lun
May background sa literature at art, inilaan niya ang kanyang sarili sa pagpaplano ng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pananaliksik sa art at pagsulat sa loob ng maraming taon. Nabighani sa magkatuwang na kasanayan ng mga manggagawa sa mga artist o non artist, sinusubukan din niyang tuklasin ang malikhaing potensyal ng pagsasalin ng wika at teks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