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絨毯

蕭鈞毅

飯店的電梯地板鋪了一層厚厚的紅色絨毯。他從鏡子裡看見自己,雖然瘦了,但是精神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更好。他走到飯店大廳時,大廳裡只有幾個櫃台人員,還一些深夜了才來入住房間的旅客。

牆上的鐘指著世界上幾座城市的不同時間:東京、巴黎、紐約、台北、香港……按照不同的時區與城市的重要性,指針雖然指著不同的時間刻度,實際上,所有不同城市的人們,卻是共享同一個相同的時間。

走出飯店大門,冷空氣竄進了他的耳裡,他縮起脖子,拉起羽絨外套的拉鍊。飯店外的街道,只有路燈整齊地延伸到遠方,街上沒有人,柏油路面上是下過雨後的濕潤,晶瑩地反射路燈的倒影。因為投顧的會議,他不能缺席,在團隊裡的其他同事陸陸續續來到之前,他一路南下,先和其他合作的公司打個照面。一個人出差的行程,這幾年他始終無法習慣。預訂機票等問題,公司有人專門打理,但是自己的行李……總是在出門後才會想起原來有些東西,自己又不小心忘記了。

過去是前妻會提醒自己的事情,自己總是記不住。

前妻的聲音還在耳邊。她總是帶著一副「你怎麼連這個都記不住」的微笑神情,整理好他出差應有的準備。

他們結婚的那年,為了備孕,前妻辭去了和他同一份的工作。他們是同事,在他剛入行的第一年認識,他被前妻在酒局上的豪邁吸引。前妻幫長桌上的所有同事點了三輪的SHOT,而她自己從沒推拒過任何一杯酒精。前妻一直到酒局結束,都還留到最後,目送其他同事上了車。

他問過前妻:酒量是怎麼練起來的?

前妻笑了笑: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

一直到酒吧要打烊了,兩人還纏著酒吧的老闆繼續喝。隔天,他醉得幾乎無法下床,反而是前妻在中午打了通電話過來,沒等他說話──或者說,是他也說不清幾個句子──便決定了來他家做飯。他躺在沙發上,聞到從廚房傳來爆香的味道;接著,才清楚地看到了前妻穿著的窄管牛仔褲,和一雙不嫌棄單身男子公寓地板的赤腳。

她抽了幾層厚紙巾,捧著發熱的瓷盤,先端著一盤櫛瓜炒飯到沙發旁的茶几。接著是蛤蜊湯、淋了一圈醬油的半熟蛋,三盤菜。

他記得很清楚,前妻捏著自己的耳朵,散去手指上的熱。前妻呼著氣,接著看見他從沙發起身,對他淡淡地笑。

為了懷孕,前妻戒了菸。他不抽菸,結婚前,每次都是他在前妻的租屋處,枕著自己的雙手,看著前妻在他的身旁吐出細長的煙霧。很奇妙的是,一向討厭菸味的他,卻無法遏止自己想從前妻身上聞到煙味的慾望。

這幾年,他一直懷念這個氣味,和自己房裡廚房傳來的香氣。

一個人生活的這幾年,他的廚房除了清洗杯碗,很久沒有料理的香味。

翻鬆、悶煮、與浸泡。明明見過前妻煮飯時的動作,他卻怎麼也無法還原吃進嘴裡的米飯香。

他們努力了三年。經過檢查,男女雙方都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沒有消息。辭去工作,專心備孕的前妻,漸漸地變得沉默了。他不只一次向前妻說,「這不是妳的問題。」他總是憂心前妻把不屬於自己的問題攬上身,反而使得生活過於沉重。但沒能懷孕的事實,總讓他們兩人的家人,各自有不同的意見。

前妻是一個對事業有追求的女性。他明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讓她走向了懷孕的壓力之中──離婚後,他常常檢討自己,如果當時更堅強、坦率地扛下家人們對於生孩子的期許與壓力,會不會,他和前妻就不會分開了?

濕滑的路面,悄悄的流水聲。走到大路,零星的車輛經過;夜晚的天空,黑色密不透風。他其實心知肚明,從一開始他說出「這不是妳的問題」時,前妻便已經有了不能原諒自己,也不能原諒他的念頭──這是「我們」的問題。而不是特別屬於誰的問題。

離婚後,電鍋的插頭都拔了。

在台南的夜裡,每一條街道都有細緻的歷史,商圈的街道上,每一盞關上的招牌燈,彷彿都還有霓虹的光亮在眼裡殘留。這幾天和幾個業務合作的公司碰面,一切都很順利,但他在今天早上,遇見了前妻。

她已經是高階主管了。離開職場幾年,再回頭來,還是這麼快就有這般成績。他一向敬佩前妻的工作能力……甚至是,除了工作之外,生活的所有能力也都比他更為出色。他始終不明白前妻為什麼能夠同時學會這麼多事。會議室裡,前妻很專業,在雙方細節審定的流程中,前妻始終保持著工作用的微笑他有點茫然地完成審定的流程以後,心情近乎狼狽地只想趕快收拾離開。

但在離開會議室前,前妻叫住了他。

前妻問了他近況,他只說還可以。有點尷尬地,他手裡裝著咖啡的紙杯,只能淺淺地用嘴巴抿著,連大口喝下的勇氣都沒了。前妻瞄了他的表情之後,走到他的身旁,替他拉整了領口。

「是不是又忘記帶圍巾?就算是台南,這個時候還是很冷。」

前妻的手指上有了一枚戒指。

「常常記不得。」他也淺淺地笑:「還喝酒嗎?」

前妻點點頭,對著他做出一飲而盡的手勢。

「有機會再喝?」前妻問。

「好啊。可是……」他想了一下。

「我老公也會來。」

「嗯,他酒量好嗎?」

「比你差多了。」

「那怎麼追到妳的?」

「現在真的要問這個嗎?」前妻笑了。

茶水間有其他的人走了進來,瞄了他們一眼。

「沒事。」他喝了一口咖啡。

前妻沒有回話,只是帶著他再熟悉不過的表情:友善卻有距離感的微笑。

早上離開那間公司以後,他漫步許久,即使回到了飯店,也完全無法靜下心來。

夜晚的便利商店,他買了幾瓶啤酒,站在櫃台前等待微波炒飯。牆上的電視在宣傳微波食品,那些與知名廚師合作的料理,鏡頭拍下湯匙盛裝的粒粒米飯,彷彿香味四溢,但他只聞到食物被加熱後的乾燥氣味,與想起前妻的煮飯時沾上油料的指尖。走出便利商店,拉開一瓶啤酒的拉環,氣泡的聲音滋滋作響,隨後便消失在空氣中。

從便利商店拎著一袋的啤酒,搭上了鋪了紅色絨毯的電梯──他清楚記得腳底踩下絨毯時,那股吸飽了濕氣微微濕潤的柔軟觸感──回到了房間。他從塑膠袋裡一瓶一瓶地檢選出不同顏色的啤酒罐:淡藍色、海洋藍、米白色、杏桃色、黃色、銀色……酒瓶罐放在桌上,他凝視了許久。

塑膠湯匙插在便利店的炒飯盒裡,他才吃了幾口就失去了胃口。

房間的窗上佈滿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也知道自己光是一份工作,就要費盡心力。他和前妻能同時兼顧他與工作的能力差得太遠……但是,真正分開的原因,其實只是對生活的想像不同,以及前妻沒能從他身上,得到的體諒與空間。

他打開一瓶啤酒,又是氣泡的聲音。

「不要光喝酒不吃飯,你的壞習慣。」前妻早上最後對他這麼說。

他很想問清楚她煮飯的手法,為什麼自己總是無法還原她煮飯的口感。

通訊軟體上,前妻的帳號還在,但是他盯著離婚後便已經空白的通訊框,坐在飯店的床上,遲遲沒有發出訊息。

前妻離開茶水間時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淡然,彷彿什麼事情對她來說,隨時都可以成為過去。

 


Xiao Jun-yi

Born in 1988, she is a Ph.D. student at the Institute of Taiwa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Tsing Hua University, and also the winner of Taipei Literature Award First Prize, Lin Rong San Literary Award First Prize, etc. Her works were selected for “2015 Selected Novels” by Chiu Ko Publishing. She was one of the editors of the e-book review publication “AnonyRead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