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萬萬的內外，那些關於愛的叨叨絮絮

163號店舖位在金萬萬名店城一樓最西北角，是個扁平狹長的櫥窗。使用這空間的上個商家，也許是販售服飾的店鋪，長型的牆壁貼著米色壁紙，頂上掛著舊式的小鹵素燈，每週日開張時，燈一亮，熱熱的光線就從玻璃內漫射出來，把店舖外地面也照的些許發暖。

這是我們這幾個月的據點，一個藝術計畫的逗號。「移動羅曼史」進入中期，在前兩年南北頻繁移動後，我們決定以一個空間定點與拉長的時間線，嘗試更認識東南亞社群。於是，我們找到金萬萬大樓，租下了163號空間，成為金萬萬裡諸多店家的一份子。只是我們不販售商品，我們想交換故事。163是我們在小菲律賓街區進行計劃田野研究的基地，每個週日，計畫團隊帶著花朵來到金萬萬，作為開啟對話的小小禮物。

「你好，請問我可以送你一朵花嗎？」「是這樣的，我們在做一個關於愛的藝術計畫。」

先是在金萬萬一二樓各個角落，也走向週邊街區。我們在每週日以不一樣的問題開啟對話。但總以一個提問作結：

「你覺得愛是什麼？」

「愛」聽來老派，但卻是個有效的密語。這個字有時勾起一串串讓人莞爾但暖心的土味情話，但在更多時候，為我們通往了一個個生命情狀。一週週過去，我們把收集來的答案留在163櫥窗上，也在那放了紙條與各種顏色的筆，讓路過的人可以隨手塗寫。隨著時間展開，我們的櫥窗不斷被不同顏色的字詞語句填滿。而我們在大樓內與街區的空間感越漸熟悉，對話的張弛越是彈性而柔軟。我們交換著花與故事，有時也把一部分的自己送給了陌生人。有時我們迎來眼神一亮後的甜蜜笑顏，有時我們等到沈默與隨之的客氣拒絕，有時我們看到眼底交雜的執著、憤怒或憂愁，有很多時候有好多眼淚。

我們收集到很多愛情長跑的伴侶故事。一頭在美妝店裡和姐妹聊天的夫妻甫新婚一年，靦腆的先生用takalog寫下Ang Pagmamahal ay isang tadhara（愛就是命運），太太接過來，用在下一行寫上英文翻譯。和朋友坐在金萬萬一樓聊天順便販售小物的熱情姊姊和先生結婚十多年，她神采飛揚地說著，當時是如何在父母反對中抗爭，最後終成眷屬。眼神明亮的大姐在花博公園和朋友坐著曬太陽，她說她是樂團鼓手，又費了一點時間，將手機連上網路，只為把她過去和六個姐妹組成的女子樂團老照片分享給我看——這個以霸氣的「女皇」（Empress）為名的樂團，曾經一度巡迴到日本。她說自己透過樂團成員和吉他手老公相遇。她笑說孩子們都會樂器，菲律賓家中可以組一個family band。

我們在街頭相遇更多的，是面對婚姻問題的菲律賓女性。一位長髮姊姊在正在街頭販售甜點為教會募資，我們上前遞上一朵玫瑰，她面露驚訝，隨後開心的說，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花。我們說明來意，問她覺得Ｗhat is love？她語氣一沉，傷心氣憤的說：「我只希望從沒遇見我老公就好了！」她說丈夫頻頻外遇，現在在菲律賓又另有家庭，她說自己現在心中只有孩子。她在紙條上留給我們的、關於愛的小語是：Love is sacrifice。

教堂外一位年輕女子一個人坐著，她聽完我們的主題，安靜了許久，告訴我們她與丈夫感情不睦。她一邊說著老公的不成熟，但轉頭又說，「也許有一天他也會慢慢進步。」像在鼓勵自己似的，她說現在只想專注在自己身上，以及照顧孩子。「要好好照顧自己，才能照顧別人。」她對我們說，也像在對自己說。

在工廠工作的年輕男子，有一雙柔軟深邃的眼神。他在櫥窗上用takalog與留下長長的幾行字okay lang na mahilo auto basta gusto sayo lang iikot ang mundo kodd，問他為什麼，他說：「在愛裡我們頭暈目眩，但這是沒關係的。」在好久之後，他才提到他來台灣工作後才認識的女友，其實在菲律賓另有家庭。那未來怎麼辦？他頓了一下，慢慢而堅定的說了：「我愛她」。

163櫥窗的隔壁是家按摩店，店外總有顧客坐著等待，等待時無聊，會好奇望向我們的櫥窗，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寫些什麼。有天店外坐著一對男女，偶爾好奇看向我們的櫥窗。我們後來決定去遞給他們一朵花，請他們留下對愛的感覺，女生接過紙與筆，說是要想想。於是我們先去街頭再做了幾個訪問，回頭時，女生給我們一張滿滿的紙條，上面是這麼寫的：What I have learned about love is that, God will give you the right person at the right moment. Do not look for love, it will come to you. Love comes in different forms. Love for family, love for a friend, and love for god. But other of them, you will experience pain. And pain is inevitable in life whether you like or not. Pain will teach you a lot. Love is pain. But it’s worth it.

總是值得的，每個相遇。金萬萬像是個錨，把我們暫時定標，從而得以開展一些向外輻射的機會。這個輻射軸線能拋射多遠，只能是個概率：最短至我們相鄰的店鋪，中至這個街區的菲律賓社群，或他們在台灣與家鄉的足跡；再遠，會是哪呢？每週在盛滿著商品與菲律賓食物的店舖間行走時，我們總想著。我們當然有所期待，但知道並不能預設。在幾個幸運的敞開時刻裡，我們短暫地抵達了與我們對話的人們的生命軌道片段，以及這些無數展開的軌道中，交織著的，彼此對於情感的複雜咀嚼。當我們有幸抵達那些心靈現場時，有時驚喜，有時心疼。我們所能得到的，也許只是複態的情感軌跡裡，一個個屬於當下時刻的切片，一段段關於愛的絮絮叨叨。即便如此，這些切片有著沈甸甸的重量，在歡騰或沈重的交會裡，被輕輕交付到我們手中，而我們總珍視如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