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受傷的森貢

Tari Sasha

我是一個布宗薩里(註2)的農夫,我的父親是農夫,我的爺爺也是農夫,甚至我的奶奶也是務農的。成為農夫並不是夢想,而是刻在我們脈搏中的宿命線。除了鋤土種稻以外,孩子們沒有其他的技能。即使能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命運還是會拉住你成為農夫,就像是我,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以及下一代。

我姊姊曾經到首都工作,她說即使是當奴僕也比務農好。一兩年後,她帶著一身的傷痕與病痛回到布宗薩里,他已經在首都受過殘酷的折磨,只是想要成為一名僕役的卑微夢想也無法達到,我唯一的姊姊僅成為垃圾場裡收破爛的人,帶著發爛的身軀歸回故里。

可能我們命中注定成為布宗薩里裡只會種稻的農夫,猶如在沙漠中種空心菜,布宗薩里並非富饒之地,水資源相當缺乏,泉水跟井水乾涸已經很久了,意思是我必須抵押我的結婚證書,用租來的幫浦引水,我僅有的最後資產只夠租幫浦而已,尚不足以抵押我的尊嚴買肥料。只要到了收成的時節,為了稻穀什麼都得做,有時候使我煩惱得捶胸頓足。

很久以前,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的父親曾告訴我祖父的著名故事,這個故事是關於不知道做錯什麼、卻死在警察槍下的布宗薩里農夫;我作為農夫的祖父在清晨時被警察帶走,在中午時分被發現死亡。

「爺爺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被警察殺死?」我以前的提問很天真。

「他唯一做錯的就是生為一個農夫。」父親回答的簡短,一邊望著遠方被蠟蟬攻擊的稻榖。

從小到現在,我就不斷的追尋探問我著名的祖父森貢的死亡,一名被警察槍殺的布宗薩里渺小的農夫。我太常複習我祖父的故事,以至於我也接續把這故事告訴我的孩子們,我希望他們知道他們曾祖父著名的故事,並將我的好奇也傳承至下一代,希望他們也能探尋曾祖父森貢死於警察槍下的原因,而他的故事會在我們家族裡繼續傳承下去。

布宗薩里很少下雨,河水已經沒有指望了,我的結婚證書還在抵押,因為去年收成不好所以還無法贖回來,我如何能租幫浦呢?去年收成的失敗還歷歷在目,我的妻小因為吃不飽已經變得很瘦,稻穀是我們生活的唯一指望,它卻背叛了我們,我在開始乾枯的稻榖中悲嘆:如果稻穀是我們生活唯一的盼望,是否稻穀也是我們死亡的原因呢?

我的妻子笑了,她破舊的睡衣顯得寬大,因為她變得很瘦,我知道她很努力想辦法滿足五個孩子的伙食。以前我娶她,是因為她豐滿的臀部及身材,我母親說有豐滿臀部的女性容易生育。這顯然是真的,我的妻子在沒有助產士的幫忙下生產,第一個孩子在她在廚房燒水時出生,第二個孩子在她在井邊提水時出生,第三個在她沒有意識到時在馬桶裡出生,第四個孩子在她在院子裡晾衣服時出生,而最後一個孩子則是在她在田裡幫忙我種稻時誕生。

我的孩子們的誕生如此順利,其實讓我相當感恩,在助產士那邊的生產費用將近幾百萬印尼盾,我哪來的錢支付助產士呢。布宗薩里最後一位嬰兒的巫師很早就在瘧疾肆虐時過世了,還來不及將知識傳承給他的下一代,然而真主阿拉賜福我的妻子生產順利,可能真主阿拉只有忘記降雨讓我的稻榖生長良好而已。

妻子告訴我,剛才我抵押結婚證書的合作社的人來催債了,她說他們表示如果一周內我沒有辦法還債,他們會將家裡值錢的東西拿去抵押。除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家哪裡有值錢的東西呢?我家沒有現代電器,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沒有柚木製的桌椅,也沒有衣櫃或沙發,我們蜷縮在鋪著充滿補丁的破舊床墊上入眠,他們可以帶走這個屋子裡的任何東西。

我點頭同意讓他們拿走我的結婚證書,一直到這周到期日之前,但我哪來的錢呢?曾有乾脆賣掉世襲的田地的想法閃過,然後我們搬到首都去,我什麼工作都可以做,工地、收破爛、送貨、服務生或任何工作。但自從看到我姊姊的慘況後這樣的念頭就消失了,我記起姊姊想要反抗世襲命運的失敗下場,所以我必須在殘酷的布宗薩里堅持下去,這樣的命運綁住我的現在以及將來。

一周並不是很長的時間,我知道這一刻即將到來,幾個身材魁梧的人會騎著本田重機砰砰砰的敲門,他們的相貌會是面露青筋凶狠的模樣,如果沒辦法還債的話他們會用響徹屋簷的音量怒罵,我的妻子和五個孩子會用順從的表情站成一排。我知道他們現在心裡的感受,是恐懼。但我只能雙膝彎曲朝地的沉默著,我就像是我的祖父森貢將要被警察帶走時一樣。

討債的人衝進屋裡翻找值錢的東西,都拿走吧,我妻子的平底鍋或是石頭研磨器,我們真的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唯一作為人有價值的名為尊嚴之物,也已經被我抵押給賣肥料的老闆,沒有剩下的了,像是米桶一樣空蕩蕩。

「卡爾達,你一定要立刻還債!」穿著黑夾克的落腮鬍男子吼叫道。

「如果已經收成我會贖回我的結婚證書。」

他們更加大聲的吼叫,並說他們錯誤判斷借錢給什麼都沒有的窮鬼,在抓住我衣領盡情怒罵後他們離開了。留下來的威脅沿著鄰居們各種含意的視線穿過來,有人同情我們,也有人嘲笑。來自鄰居的不成文規則是,我們高興他們就不開心,我們愁苦反而他們開心。

我抱著我的妻子和五個孩子說一切都會好好的,儘管我心裡知道我們不會好的,收成會再次失敗,因為稻穀沒有水不可能生長。

「你的爺爺因為生為農夫而死,我們可能也會因為生為農夫而死。」我的父親每次講述祖父森貢的故事時都會這麼說。我可能很快也會像森貢一樣死掉,但不是死於警察的槍下,我會像我的稻穀一樣餓死。

我立刻阻擋自己想像稻穀枯萎的場景,我留下我哭泣的妻子和五個孩子跑到田裡,我不能像森貢或是稻穀一樣死去,我必須為了我摯愛的人們活下去。從那時起,我的生活就是討好我的稻穀,我關愛垂死的他們,讓他們能堅持下去,我用盡力氣鋤地挖水,我的稻穀們一定要活下去,才能讓我們一家也活下去,他們死去代表我們也將會死去。

我是受傷的森貢

盡力回憶每一個傷口

在胸膛

在背上

在腳上

在咳嗽裡

被鍍上結核病

我像祖父森貢一樣倒下,我的咳嗽日發嚴重,我脆弱的身體搖搖欲墜,我只等著支配者的子彈擊中我,接著我就回去永恆之地布宗薩里見我的祖先。田地已經轉手,剩下的錢還清債務後,我認為足夠我的妻子和孩子度過數月,儘管我已經不是農夫,因為我摯愛的田地已經消失,但我大聲驕傲地說,我永遠是布宗薩里的農夫。

 

 


註1:人名,取自印尼詩人Peri Sandi Huizche的作品《森貢卡達的眼睛》(Mata Luka Sengkon Karta),該作品根據真實歷史事件,1965年一名名為森共(Sengkon)的農民被扣上共產黨罪名被警察帶走槍殺。

註2:布宗薩里(Bojongsari),地名,位於西爪哇。


Tari Sasha

來自印尼爪哇,38歲,來台灣7年,曾在嘉義的安養院工作,目前已回印尼。喜歡寫作以及閱讀,在台灣取得印尼空中大學傳播系學位。曾獲第三屆移民工文學獎優選、第七屆移民工文學獎評審獎、2020高苑盃移民工文學獎佳作。作品主題多元,包含海外工作的生活與印尼家鄉的迷信,文筆流暢,深受台灣評審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