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淇花了大半天終於找出在日本京都買的炊飯土鍋。那是翻遍廚房的每一個櫥櫃之後,她在書房五斗櫃最底層找到的。她沒有多花時間譴責當初的自己為什麼把土鍋收在書房而不是廚房,畢竟她曾經在冰箱裡面找到電動牙刷的充電器,而且距離晚餐已經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了。
這是沛淇與戀人正式同居後的第一頓晚飯。
戀人是在大學裡工作的上班族,只有特殊活動的時候可能加班。捷運轉乘公車,回到家不會超過晚上六點鐘。
沛淇想著要做一頓飯。要有好的白米飯,最好的那種。揭開鍋子會米飯飄香,香氣瀰漫到窗外,在傍晚時分召喚眾人回家吃飯的那種,最好的白米飯。
那麼怎麼樣才能煮出美味的白米飯呢?當然不是大同電鍋,也不是專司煮飯的電子鍋,是陶瓷燒成的土鍋。這也許是沛淇的迷信吧。土鍋煮飯有一種儀式感,像是投注愛情的儀式。
一個米杯是兩人份。
以緩和的流水淘米,手指輕輕磨擦米粒,淘洗三次或四次。
洗好的白米傾入瀝水盆,瀝到毫無殘餘的水滴。
洗米瀝乾的程序十五分鐘。
白米放入土鍋裡,浸泡二十分鐘。
愛呀。這段時間是吟唱咒語的時刻。愛呀,讓米飯變好吃吧。
土鍋放上瓦斯爐,旋出中大火,等到米與水一同滾沸。
轉小火,加蓋煮十分鐘。
香氣濃烈湧現,熄火。還要燜十來分鐘。
十來分鐘是幾分鐘?那雷同愛情發生的瞬間,自由心證。
沛淇想過她與戀人的愛情發生在哪一個時刻。
起初她們只是共享同一個街角便利商店的臉熟鄰人。她固定晚上九點半買一杯冰咖啡,幾次看見那位鄰人在便利商店外面陰影處滑手機,螢幕藍光反射在那張白皙的臉蛋上。直到有一次她瞥見鄰人曲著身體蹲在牆角,本來腳步都走過去了,想想又走回來。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叫救護車?」
蹲在那裡的鄰人慢了一拍才意會過來,回頭看向沛淇。
但鄰人沒說話,只是彎起嘴角微微一笑。
在鄰人與牆角中間,陰影處裡面有隻黑貓正在埋首飯碗。
沛淇懂了,如同她固定作息買咖啡,鄰人固定時間在這裡餵貓。也在這個短暫時間裡黑貓留意到不速之客,壓低身子逃竄而去。沛淇「啊」地一聲,還沒說抱歉,鄰人先笑了,聲音清脆乾淨。
「不要在意,那隻黑貓很警覺,我想誘捕很久了還沒抓到。」
沛淇還是小聲地說了「不好意思」。
鄰人站起來左右看了看,說:「你是特地走回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的嗎?」
沛淇說對。
「你人真好。」鄰人說:「我叫曾怡君,超級菜市場名,你可以叫我曾曾。」
這是她們的第一次對話。
不意外的是之後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麼晚喝咖啡?」
「我晚睡晚起,沒差。」
像是這樣無關痛癢的話題。
「今天等到貓了嗎?」
「再等十分鐘,小黑不來就換我去吃宵夜。」
「你這麼晚吃宵夜?」
「你還這麼晚喝咖啡哩。」
來往幾次以後,也能這樣打屁兩句。
冰咖啡買到咖啡去冰,黑貓還沒誘捕成功。中秋節過後來了一場颱風,颳著大風飛著細雨的晚間九點半沛淇沒有喝咖啡的興致,但是九點三十五分還是走出門,在便利商店外面看見曾曾。
「你這種天氣還來餵貓,貓會來嗎?」
「應該不會來吧,小黑那麼小心。」
「那你還來?」
「想說碰碰運氣。」
她們並肩在風裡站了二十分鐘,站到渾身發涼。
那二十分鐘的後半時刻裡沛淇想了一百種問法,到底用了最樸素的一句:「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點熱的?」
曾曾以有點意外的眼神看向她,但很快說:「好啊!」
那天晚上,她們走進沛淇的老公寓二樓,並肩在廚房裡用罐頭鯖魚煮泡麵,撥開餐桌上的雜物,一人一個白汽蒸騰的大碗公。
「誘捕到小黑以後你要養嗎?」
「養不起,但能當小黑的中途媽媽,給牠找個好人家。」
「總覺得很捨不得。」
「那你要養嗎?我當中途,你當媽媽。」
沛淇笑了。「聽起來不錯,但我這輩子沒想過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是什麼事情?」
「養貓,成家,責任,之類的。」
「真可惜。你已經住在我理想中的一個家裡了。」
「是嗎?」
「三房兩廳的公寓,不用爬高的二樓,前後陽台,還有最棒的,你的廚房有大窗戶。」
曾曾說,她喜歡煮飯,但她分租的雅房沒辦法下廚。
她想要一個窗戶向陽的廚房,下班的傍晚回家煮一鍋飯。那是她對家的想像。
「你媽媽一定很會做飯。」沛淇說。
「剛好相反。你知道一種花叫煮飯花嗎?它在傍晚開花,被認為是在提醒人煮飯,所以叫煮飯花。我小的時候住鄉下,爸媽在市區裡工作沒空趕回家弄飯,每次放學下課我走路回家,好像家家戶戶都在煮飯,全是白米飯的香味,我想說是不是種著煮飯花的人家就會有這種香味,一度很想在家門口也種煮飯花。」
「你家不煮飯,那你吃什麼?」
「冷凍水餃啊!沾醬油,有時候切蒜頭或加辣椒。」
「哇,認真?跟我小時候一樣,我爸媽也在冰箱放一堆冷凍水餃。」
「真的假的?你水餃吃什麼口味?」
「韭菜豬肉和高麗菜豬肉,輪流吃,吃到怕。」
「這麼巧,我也是。」
沛淇看著曾曾,曾曾回望,彷彿天涯淪落人,風雨裡終於相遇。
那是愛情的瞬間嗎?
曾曾說:「也許,我們下次再一起吃頓飯吧?」
真的有那個下次。還有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
她們吃了一頓又一頓的飯,台灣菜吃到日本菜,韓國菜,泰國菜,緬甸菜,最後是曾曾走進沛淇家裡,在她的廚房裡燒飯。
從熱咖啡再喝到冰咖啡的夏天,曾曾的雅房續約前三個月房東說要調高租金,漲幅接近50%。沛淇提議說不如住進她的老公寓。
她高中畢業的時候父母各自再婚,把這棟公寓留給了她。這十年來她一個人獨居三房兩廳,沒有甜蜜家庭的任何想像。成家,責任,孩子或者貓,沛淇一輩子沒想過這種事情。但如果是跟曾曾一起過生活?那似乎是個不錯的起點。
她們談論這家裡可能的新模樣,出清某些東西,也添購某些東西。家的新模樣,包括她們誘捕到以後送養的黑貓。黑貓送養一段日子又被退回,沛淇決定收編,給牠取名亮亮,因為牠黑得發亮。曾曾在雅房合約結束之前泰半行囊都整頓好了,合約結束的那天住進來,是她們正式同居的第一天。
沛淇想著要做一頓飯。
用土鍋煮的,最好的白米飯。
一杯米。淘洗,瀝乾,浸泡。愛情啊。這是儀式。
中大火煮沸,加蓋轉小火。
熄火後燜煮。
揭鍋蓋,以飯匙拌勻,再續燜幾分鐘。
六點鐘的前五分鐘,夏日的傍晚夕陽斜照。
亮亮喵喵叫。
遙遠的鄉間或許正好煮飯花開。
前陽台的大門鑰匙聲輕輕碰撞,進門的曾曾滿臉驚喜。
「你煮了白飯嗎?」曾曾簡直熱淚盈眶。
沛淇也有點想哭。
「對,超級成功的白米飯。可是,我忘記煮菜了。」
沛淇看著曾曾,曾曾回望,隨後一起哈哈大笑。
她們用鯖魚罐頭下飯吃,照樣有滋有味。
到底何時是愛情的瞬間呢?
這或許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了吧。
重要的是她們還一起吃下一頓飯,下下一頓飯,下下下一頓⋯⋯
楊双子
楊双子是一名台灣小說家、大眾文學與次文化研究者。本名楊若慈,1984年生於台中。2008年左右,楊双子開始著迷於百合文化,身為小說創作者的同時,也具有學者的身分,其研究領域為大眾文學、ACG次文化,有單篇論文散見於期刊、專書。2016年出版第一本百合小說《撈月之人》。之後陸續於2017年、2018年分別出版了長篇小說《花開時節》以及短篇小說集《花開少女華麗島》,兩本皆為以日治時期的台灣為背景的百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