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必須自首承認,在實際投入計劃前,我對於「跨國移動下的情感需求」想像是扁平的。一如想像遠赴他鄉工作、求學的台灣學子們,在異地求生難免感到孤寂。於是人在他鄉,或許會談場戀愛,或許會建立同鄉社群取暖,總之移動中的情感分向不難描繪。而這些私密的拋物線勢必有更多細緻、複雜的筆觸,我作為研究者尚未知曉,因此期許在這場田野調查中補足。總之草圖已繪製,餘下的不過是精修圖面以完稿罷了。這樣的既定框架有多愚昧,我當時未能看透,或甚至並未意識到其存在。而也正是在此立基點上,田野打破了這些僵化的投射,將其重鑄,揉進了複雜性與人類本質上的柔軟。
其中作為一種轉捩點,或更精確地說,一種頓悟。那場在台南的田調於我印象深刻。
那日訪談,夥伴們從台北南下拜訪一位移工姊姊。由於作為贈禮的鮮花是我負責的工作項目,前一日我便提著及膝高度的花束,一路從台北扛回老家嘉義,隔日再從嘉義護送它到台南。路程奔波,花朵多有碰撞。抵達台南火車站,我花了一段時間處理傷痕累累的玫瑰,試圖掩蓋歉疚。與夥伴們會合後,才一同搭計程車前往姊姊的居所。一束花換取對方的生命經歷已是禮輕,幸好姊姊收到後開心不減,我的虧欠才真正消彌。
姊姊住的是一層樓的老平房,由前門而入依序是相接的客廳與臥房,而後飯廳、廚房,一路接到後門,經過掛曬在門外的衣物,向外敞開,形成一半開放的空間配置。這樣能含鈉完整生活感的住所,對在台的移工社群並不常見。姊姊的住處是前任雇主提供,這對印尼移工夫婦在台結婚、誕下一女;照護的老者去世後,雇主仍留著姊姊一家,說是養子不易,留下來可以省點房租。姊姊來台五年,為了省下家用,從未回過一次老家。雇主的親生子女也在國外工作,於是他把姊姊當作自己的孩子,盼著異鄉異地,也有人這麼相待自己的子女。
疫情綿延三年,我早已過於自然地將分別歸咎於疫病,卻忘了離散有時源自生活的不得不為,是一種無法抵免的代價。離散是宿命,因此情感被迫斷裂、重生;就好比《複眼人》1中注定遠航的次子們。而無論是離開或留下的人,都是一面想念,一面彌補。孤寂的心傾向聚集,像是汪洋上次子們的亡魂,又或者是大洋盡頭的陸面之上,同樣心碎而互相撫慰的生者。
我記得姊姊的眼睛,明亮、溫柔;說起話時靈動,傾聽時專注。柔和的眼神透著聰慧,與那束綴著粉紫色玫瑰的鮮花十分相襯。我們一起帶著寶寶在附近散步聊天,為母望著寶寶的目光如蜜,閃著糖衣般的光亮。孩子臉型像爸爸,而眼睛水靈像她。訪談前姊姊不停害羞地說妝化得不好看,換了好幾套衣服。同時催促我們先用飯,見我們碗盤清空,還不忘叮嚀再多吃些。回頭換自己用餐,卻是沒吃幾口就被寶寶的哭聲中斷。夫妻帶著孩子能在台灣待多久是幾年後的問題,而眼前更緊迫的是重回職場後,孩子轉交印尼店的朋友照顧,自己一個月僅休一天假,那又是另一場微型的別離。
開始進行田調至今(書寫的當下)兩個多月,此時回想起始時的預設心理,不禁感到羞愧,裡頭隱喻的自負顯得無知又危險。人心繁複如宇宙,有因時空阻隔而名存實亡的夫妻關係,因寂寞而短暫交會的陪伴;有人認為愛是不求償的犧牲,有人認為即使愛與痛是一體兩面,也永不辜負愛人與被愛者。我原先的自傲就彷彿望見夜空中移動的人造衛星,便以為人能造星象;卻忘了曾有多少隱沒於宇宙蒼芎的太空船艦,多少在黑幕之外人類未能企及的天體運行。人心的集結好比一個星系。這場田野調查如一場星際漫遊,駕駛太空船穿梭其中,才發覺星體內部的元素反應各異;有些人似恆星發光,有些人似行星、衛星環繞,以萬有引力相互平衡。
這段時日我試著釐清和安放自己的位置,也質疑過渴望他人對自己敞開的正當性。交換是否等價、我們會不會無意識地消費了對方,腦中總是充斥著這些思緒。內心矛盾的狀態下,許多時候沒能鼓足勇氣,故步自封。所幸團隊裡的其他夥伴與創作者給予了滿滿的支持與量能,讓我多數時候作為聆聽者,能謙卑地紀錄那些鎏金般的時刻。
後來我經常想起台南的姊姊與雇主,一對無法以血緣追溯的父女。想起姊姊家客廳的草蓆、飯廳滿桌的菜碼、樸拙的烹飪設備、雇主為他們添購的電視與音響。空間的稜稜角角在使用者的愛護下被打磨而圓潤,在此離散的兩端彷彿重聚了,於時空的錯置下彼此得償所願。
註1:《複眼人》為吳明益於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以氣候變遷作為引言,結合真實的台灣島與虛構的瓦憂瓦憂島兩條敘事線。故事相傳瓦憂瓦憂島的次子只要到出生後第一百八十個月圓,就必須遠赴一趟有去無回的航行,主角阿特列也不例外。於是當阿特列出海,長年以來亡歿而滯留於海洋的次子們便以鬼魂之姿現身,謹守「不施援手也不刻意毀滅」的戒律,旁觀他的遠航。
簡子涵 Nicco CHIEN
藝術工作者。過去工作經驗多集中於藝術進駐或文化交流計畫。現則積極以自身跨領域的背景,嘗試探析不同場域的對話可能。育有一貓,當前本職為研究生。